自慰：恐懼的歷史

前言

走出自慰的失樂園

莊裕安

　　如果你是一個面臨升學壓力的高三或國三學生，有些別人看似不大、自己卻覺得不小的泌尿科問題，提不起勇氣親自去掛門診，網路醫院免付費問診會是解決的好辦法。掛有專科醫師證照的泌尿科大夫，通常會像底下的例子友善回答你。

　Q：夢遺很苦惱，有什麼解決辦法？
　A：試試看適當的自慰，起碼省掉洗內褲換床單的麻煩。
　Q：一天手淫一次，算不算過度？
　A：還好，二十歲上下，每天一次還稱不上頻繁，但如果沉溺於此，忽略正事就不好。
　Q：手淫會影響發育嗎，我的鬍子體毛都比同學長得少？
　A：第二性徵跟荷爾蒙的關係比較密切，自慰並不會影響荷爾蒙的分泌。
　Q：我是個喜歡通宵看A片的人，幾乎每天依此自慰，身體會不會因此弄壞？
　A：適度自慰除了能達到性的滿足，也有紓解壓力的效果。但是長期熬夜看A片及自慰，除了造成荷爾蒙的混亂，更有可能成為逃避現實的方式。應該試著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或者找精神科醫師幫忙也是不錯的方法。

　　以女性角度詢問的也不少，手淫會不會得子宮頸癌、菜花、性冷感、不孕？會不會造成左右陰唇大小不一？會不會造成陰道黏液分泌過少？月經週期可以手淫嗎？

　　身為一個即將邁入青春期男孩的父親，筆者對青少年自慰的擔心，遠不及對電腦與手機線上遊戲的苦惱。日本腦神經科學專家森昭雄教授就提出，許多電玩遊戲會讓大腦額前區的活動明顯降低。如果任其發展下去，沉迷電玩的孩童很容易偏差衝動、心神散漫及缺乏創造性，即便到了成年也是如此。更讓人擔心的是，還可能加速早老性痴呆的發生。

　　除了賣偽藥的地下電台，「一滴精，一滴血」的信徒已不踴躍了。泌尿科醫師還告訴我們，精液內除精蟲及前列腺素外，主要的成份是果糖、礦物質與磷脂類。如果以營養學的觀點來看，幾西西的精液還不足以產生一卡路里的熱量，一滴精一滴血實在是無稽之談。精液在人體生生不息，不管射精或夢遺，精液的流失是不會傷害身體或元氣的。

　　更為尤甚，「一盎司精，四十盎司血」的觀念，統禦歐洲醫學近兩千年。精液是生殖的精華，分級在體液的金字塔頂端。一個奶媽可以一天被嬰兒吸走幾磅乳汁而若無其事，失掉的若是血液必然斃命無疑，精液價值更在血液之上。因此，手淫在醫學百科全書裡，定義為可恥的習慣，染此惡習必帶來消瘦、萎靡、墮落，全身各個系統都會出問題，死亡是它的不歸路，進而造成國破與滅族。

　　即使開明派的啟蒙大師狄德羅、伏爾泰、盧騷，都未能脫離這種恫嚇。狄德羅、伏爾泰編譯百科全書與風物誌，不脫道德遣責，勸告年輕人寧可冒嫖妓得性病的危險，也強過有手淫習慣。盧騷以青年導師寫下的教育小說《愛彌兒》，信誓旦旦譴責手淫。他那露骨的《懺悔錄》，一方面表白無法克制的自慰耽溺，一方面又無法消弭過後的悔恨咎責。巴爾札克狀似瀟灑，戲稱一場自慰害得法國文學痛失一部小說鉅作，彷彿把一灘精液看得比四十盎司還重。

　　中國的房中術雖然廣涉仙風道骨岐黃名家，但還沒有「原罪」的觀念。舊約《創世紀》第三十六章，珥因為冒犯耶和華被處死，珥的父親猶大要求次子俄南替長兄生個子嗣。俄南每回與嫂嫂他瑪性交後，都拔出陽具射精於地，不願為哥哥留後代。俄南因此觸怒耶和華，同樣也被處死。「俄南之罪」便成為基督教義，中斷性交有罪，以自瀆規避行房有罪。不只手淫，如果夢遺是因為酒醉或想入非非所致也有罪。

　　「俄南之罪」統禦基督教中產家庭迄二十世紀初，即使像石破天驚的性學大師佛洛伊德，也沒有大刀闊斧的翻盤。一直到二十世紀中葉，醫界才漸漸體認自慰對人體的害處過於誇張，它的最大傷害其實在罪惡感引起的恐懼與羞恥，也就是心理創傷遠超過肉身損毀。從罪大惡極羞於啟齒，七、八成願意承認有手淫習慣，到金賽、海蒂報告百分之九十九受訪者從自慰得到高潮，自慰終於在二十世紀正式除罪與除魅。

　　「俄南之罪」令人想起，同樣籠罩在基督教義氛圍的「安魂曲之審判與神怒」。西洋宗教音樂是古典音樂精神大宗，具備三個型式與主旨，其一是重視信仰與虔誠，其二是表現偉大與認真，其三是開發感覺與熱情。歷來偉大的安魂曲都具備這些特質，但也有受詬病之處。

　　安魂曲一如既定的彌撒儀式，有固定的拉丁經文：進台詠、慈悲經、繼敘經、奉獻經、聖哉經、羔羊經等等。最受到作曲家反感的是「神怒之日」、「死後審判」恫嚇，只有白遼士對這種經文欣然以赴，因為這是表現管弦樂壯大雄偉排場的段落。布拉姆斯與佛瑞都不喜歡為自己父母所寫的安魂曲，落入這種憤怒與審判的情緒。近代作曲家寫安魂曲，大都放棄這種既定的拉丁經文，自尋認同貼心的歌詞。

　　二十世紀同性戀的除病與除罪，差不多已完成階段任務。《聖經》認定不為生育目的之性行為有罪，也備受新一代飲食男女挑戰。每個人都可以在私密的領域，進行不妨害他人的性行為。適當自慰是安眠藥與鎮定劑，至於過當自慰的詮釋權，應該交給精神科醫生，而不是神學家或衛道者。

　　《自慰：恐懼的歷史》是一本豐富又動人的好書，讀來有那麼一點安魂曲的況味。當我們由文獻認知，幾百年前情欲勃發的年輕人，是如何飽受恐嚇摧殘。一些防止手淫的發明，簡直無異殘酷刑具，教悔訓條更是一級級讓人走入沒有光的所在。除了慶幸吾輩能夠幸運走出自慰的失樂園，這本書還提供大家審視，我們是否又在其他地盤，築造俄南的囹圄，繼續施展另一種霸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