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能招人罵是奇才
關於郭沫若這個人,要說的話實在太多。
早在他以詩文鳴世後,就深深地吸引了世人的目光。
20世紀30年代,在「遠東第一大都市」上海,在十里洋場的燈紅酒綠裏,已成名文壇的沈從文評論說:「郭沫若。這是一個熟人,彷彿差不多所有年輕中學生大學生皆不缺少認識的機會。對於這個人的作品,讀得很多,且對於這作者致生特別興趣,這樣的讀者也一定有的。」
在他死後的短短幾天內,冰心就寫出悼念文章,說他像一顆巨星,「拖著萬丈光芒從我們頭上飛逝了,隕落了」,說「他永遠在廣漠的宇宙中,橫空飛馳」。冰心以富有詩意的筆觸,述說著郭沫若那首「迎風向海上飛馳」的《星空》,說自己在初生的朝雲映照下,來寫悼念文字,幾次住筆沉吟,感慨小小的筆,實在寫不盡他的熱情潮湧,才調縱橫的一生,前進的一生,革命的一生和創造的一生。
的確,他是20世紀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熟人」。
說是聲名顯赫也好,說是聲名狼藉也罷,他的名譽,他的聲望,暫且不論是非曲直、抑揚褒貶,郭沫若這個名字,真的是「彷彿差不多」到了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地步。
人們不但領略過他那些大氣磅礡、才華橫溢的光彩華章,也領教過他那些粗製濫造、庸俗不堪的應景篇什。人們驚訝地注視過他那光芒四射、天馬行空的超凡才華,也不屑地鄙夷他那趨炎附勢、聞風而動的阿諛逢迎。
人們嘆服於他那特立獨行、狂放不羈的創造精神和浪漫激情,為他那胸中波瀾、筆底風雷和文采風流所傾倒。可是,人們也感慨於他那屢變善變、亦步亦趨的實用態度,為他那馴服、盲從和台前木偶般的「顯赫」表演而不屑。
這是如此一個眾說紛紜的人。
有人說,他是才華卓具、學識淵博的天才人物,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主將,是帶領大家一道前進的嚮導,是繼魯迅之後中國文化戰線的又一面光輝的旗幟,是中國廣大科學文化教育工作者和廣大知識份子學習的榜樣。有人說,他是可悲的文化弄臣,是以話語英雄形象欺世盜名的文化草莽,是拿文化藝術換取政治恩遇、霸氣十足的文化老大,是瞎話連篇、邀寵獻媚、「倡優畜之」的「班頭」,是獨立精神泯滅、文化人格喪失的文學侍從。
有人說,他是一個目無餘子的桂冠詩人,是一個與時俱進的文化巨人,是一個複雜的存在,是中國社會、中國歷史大動盪、大變革的轉型時代中國文人知識份子的典型,許許多多的風風雨雨、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似乎都可以在他傳奇、浪漫的生涯中尋找到蹤跡。有人說,郭沫若「缺鈣」,風骨喪失,圓滑世故,有著雙重人格,帶著雙重面具,他在歷史風口浪尖上的所作所為,不但是他個人的悲劇,而且是對一代文人知識份子名節情操的污辱,斷不配領受千百年來中國文人知識份子薪火相傳的清譽。
郭沫若,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至少,他不是微不足道的凡夫俗子,更非不足掛齒的草芥微塵。
至少,他那濃縮世間百態幾多影像的一生,絕非平淡無奇,而是波瀾四起,常人莫及。
他一來到這個世界,呱呱墜地之時,彷彿就與眾不同。據他自己說:
我是生在陰曆九月尾上,日期是二十七。我是午時生的。聽說我生的時候是腳先下地。這大約是我的一生成為了反逆者的第一步,或者也可以說我生到世間上來第一步便把路走錯了。
我倒生下來,在那樣偏僻的鄉間,在那全無助產知識的時代,我母親和我都沒有受厄,可以說多少是一個奇蹟。
在那個蒙昧的時代,那樣簡陋的鄉野,這的確稱得上是一個奇蹟。混沌無知之時,就險遭滅頂之災,這似乎是上蒼在預言:此子大難不死,逢凶化吉,將來必成大器。
20多年後,浪漫豪放的青年郭沫若,挾著同樣浪漫豪放的《女神》橫空出世了。他高唱著「鳳凰」、高唱著「天狗」,一路高蹈而來,一出手,便震撼了「五四」文壇,被譽為「空谷足音」、「文壇霹靂手」、「現代第一詩人」。這個曾經聲稱以打倒偶像為職志的人,很快就被人、特別是青年人,追捧為偶像。
直到今天,當人們追復「五四」這個現代中國的青春時刻,當人們回望那盛況空前、群情激昂的文人知識份子的狂歡節,當人們感懷那個逝去時代的精神遺跡,特別是當人們在悠悠歷史長河之中,尋覓最能體現狂飆突進、酣暢淋漓、大氣磅礡、徹徹底底的「五四」精神時,便不能不提及《女神》,便不能不提及郭沫若。因為那時,正如聞一多所說,「若講新詩,郭沫若君的詩才配稱新」,「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二十世紀底精神。」
當然,他不是一個墨守成規、持中守成的人。他很快便告別個性至上、藝術至上的信條,拋棄藝術之宮和象牙之塔,一轉身,迅速登上了馬克思主義的「寶筏」,「『斬釘截鐵』的高舉起第四階級文學的鮮紅旗幟」5,在理論和創作方面雙管齊下,成為中國革命文學最早的一批呼籲者、吶喊者、推動者和創造者。
他更不是一個安分守己、坐享其成的人。他已經不滿足於詩人、作家的閃亮桂冠,更不滿足於教授、學長的耀眼頭銜。文學的園地,學術的園地,已經無法容納他那心懷天下的雄心壯志,他要到更廣闊的天地、更洶湧的潮頭去衝浪。「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於是,世間有了戎裝煥發的郭沫若,有了戰刀揮舞的郭沫若,有了天翻地覆慨而慷的郭沫若。
於是,我們看到了戎馬倥傯之際,在屈子行吟處躊躇滿志的郭沫若,看到了戰火紛飛之時,在武昌城頭慷慨激昂的郭沫若。那出生入死,那刀光血影,為「戎馬書生」郭沫若非凡的一生,憑添了幾多豪情、幾多壯麗。彷彿,千古風流集於一身;彷彿,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雄關漫道,鐵馬秋風,揮鞭山河,縱情天地,此時的郭沫若,該是何等的激越、何等的豪邁!
到中流擊水的郭沫若,是多麼的幸運。他不但在生死之間多次化險為夷,更是在短短數月內屢獲升遷。多少軍人浴血奮戰、夢寐以求,甚至是馬革裹屍也難以企及的燦爛將星,在郭沫若,是唾手而得,他一躍由上校升為中將。而且,郭沫若更是得到了當時中國最有權勢的人物蔣介石的青睞。彼時的蔣介石已具領袖行狀,頗為在意等級秩序、政治禮儀,可是對郭沫若,不但堪稱是禮賢下士、禮遇有加,而且更以高官厚祿相誘,欲收郭沫若為第一文膽。無論是炫目的虛名,還是不菲的實利,郭沫若伸手即得。
然而,風華正茂、血氣方剛的郭沫若,視富貴如浮雲、視王侯如糞土。他不但拒絕了多少人豔羨不已的蔣總司令的一番美意,反而在國共分裂之際,公然反蔣;不但鄙棄榮華富貴,而且不顧身家安危,在青年紛紛變蟲豸的年代,以非凡的勇氣,寫下了傳頌一時的討蔣檄文―《請看今日之蔣介石》。這是何等的激揚文字,這是何等的書生意氣,這是何等的揮斥方遒!
但世運難逆,群雄逐鹿之態勢漸弱、軍閥紛爭之烽火漸息,中國的社會政治大局漸定。蔣介石定鼎中原之日,曾幾何時風光無限的郭沫若,卻不得不倉皇出逃日本。昨天還在大革命的洪流中躍馬揮刀,今天卻不得不在日本憲警的監視下,蟄居異國他鄉。
「去國十年餘淚血」,在流亡生涯的困頓險惡中,郭沫若不但沒有消沉萎頓,反而自銘其志:「大夫去楚,香草美人。公子囚秦,說難孤憤。我遘其厄,媿其無文。爰將金玉,自勵堅貞。」 江戶川畔、櫻花樹下,詩人、革命家的激情,轉換成學者的沉毅和堅忍,他徜徉於中國古代社會的漫漫典籍裏,埋首於斑駁的青銅、甲骨堆中,會通古今、融貫中西,依據馬克思主義理論,重新闡釋和說明了中國古代社會的歷史發展體系,其世界級的學術成果,可謂是石破天驚,堪讓一時之洛陽紙貴。「舉世浮沉渾似海,了無風處浪頭高」,亡命天涯、去國懷鄉的歲月,造就了名動天下的一代學者郭沫若。
「信美非吾土,奮飛病未能。」 流亡海外的郭沫若,並未沉湎於所謂的「清福」6。當無恥日寇侵犯我中華之時,他凜然彰顯血性男兒本色:毀家紓難、別婦拋雛、哭吐精誠、投筆請纓,毅然決然返回狼煙滾滾、烽火連天的祖國。由他領銜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被時人譽為「名流內閣」、「人才內閣」。他不但親赴前線激勵士氣,更以中國文化界領袖的聲望,鼓舞全民抗日的熱情。
更為重要的是,這一時期的郭沫若,成為國共兩黨爭相「禮遇」的「統戰」對象。郭沫若也進退有據、遊刃有餘地周旋於國共兩黨領袖和要人的頻頻示好之中。在這場針對郭沫若的人才爭奪戰中,國民黨方面明顯處於下風。且不說政見、理念的分歧,也不說過去的恩怨是非,僅僅就對社會形象、社會角色的期待而言,國民黨顯然蠢笨至極,因為區區一廳長,不過是一祿蠹、一政客,而郭沫若早在北伐時期,就已掛中將軍銜。可是,除了加官進爵,共產黨幾乎是全方位,都對郭沫若採取了無微不至的措施。尤其是將郭沫若樹為繼魯迅之後中國新文化的領袖,顯然是棋高一招。當然,與他在政界的所作所為交相輝映,在抗戰時期,郭沫若浪漫的文學才情,又一次噴薄而出,他的文學創造精神,又達到了另一個巔峰狀態。於是,在巴山蜀水的山城重慶,有了「滿腔熱力」的「雷電頌」,有了「別有精神」的「雷電頌」,有了義憤沖天的「雷電頌」。
這個時期之後,郭沫若作為中國革命文化界領袖的形象,在政黨和自我的雙重塑造中,開始明晰的、堅定的浮出歷史水面。自此之後,郭沫若更加非常自覺地躍入了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的歷史潮流中。然而,儘管以後郭沫若的聲望日隆、地位愈高,但是,可供他自由選擇的創造空間,卻日益狹窄,可供他自由抉擇的機遇,也日漸消弭。他那豪放不羈、浪漫張揚的性格與脾性,也不得不漸漸收斂,終至於無可奈何、落花流水。這,大概就是郭沫若在最後的一段人生歲月中所面臨境況。
古人云:「直使天驚真快事,能招人罵是奇才」。
郭沫若最後的一段人生歲月,是他最為世人詬病、最富爭議的一段生命歷程。
特別是最近20多年以來,當代文人知識份子們,動不動就拿他「說事」。世人對他的認識和評價,可謂毀譽交加,充滿了諸多「數不清、理還亂」的是非愛憎。
世人經常引為談資的,常常是他在風雲詭譎的政治動盪之中的所作所為,以及他生命歷程中那諸多白雲蒼狗般的情感漩渦。甚至是街頭巷尾引車賣漿者,一句「流氓+才子」的羡慕與不屑,似乎也表明了對他的「熟稔」。
然而,他的所作所為,畢竟是凡夫俗子們難以望其項背的。
人們稱他為詩人、作家、學者、社會政治活動家,可是他同時也是一個兒子、丈夫、父親、朋友、甚至是情人。他曾稱讚歌德(Goethe)是一個光芒四射的「球形」天才,其實,他在20世紀中國歷史上,對於這一稱號似乎也當之無愧。當然,他身上似乎也不缺乏歌德式的「庸俗」,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早年,他曾以文學社團領袖和學術領袖的身份,縱橫馳騁於思想文化界,又以社會賢達的政治身份,周旋於國共兩黨之間,在險惡的政治風浪中,坐看雲起雲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他高居廟堂、位居高官,人大副委員長、政協副主席、政務院副總理等等,這些炙手可熱的頭銜,使他身價百倍。他以一介書生和一介文人知識份子,獲得了可能是20世紀中國文人知識份子所能獲得的最高的政治地位和社會聲譽。
他曾經有過的風華絕代、豪邁詩風,是多麼令人神往?他曾經有過的縱橫馳騁、登高一呼,是多麼令人激動?他曾經有過的聰穎天資、卓越學識,是多麼令人折服?他曾經有過的激情四射、浪漫風流,是多麼令人豔羨?可是對於1949年之後的郭沫若,世人卻對他的文化人格發出了強有力的道德詰問。許多對郭沫若進行同情式研究的資深學者,對此,也往往流露出無奈和不安,只能發出「高處不勝寒」的惋惜。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當然,子非魚,亦安知魚之苦、魚之悲?
對於一個具有多重社會身份、多重文化心理和多重衝突性格結構的百年風雲人物郭沫若,他的喜怒哀樂、他的悲歡苦欣,真的讓人感歎「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古人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又云: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人在紅塵凡界,或永垂不朽,或默默無聞,或流芳百世,或遺臭萬年,或冬蟲夏鳴,或驢鳴狗吠,或叱吒風雲,或悒鬱困頓。可是無論怎樣,這短短的一生,總是渺小如滄海之一粟、迅忽如宇宙之須臾。能如彗星般一閃而過者,亦屬鳳毛麟角。
浪漫、豪放的李白,曾恃酒狂呼:「自古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其實,李白只說對了一半。什麼聖哲先賢,什麼英雄豪傑,什麼大忠大善,什麼大奸大惡,和凡夫俗子、匹夫匹婦、乃至草木蟲魚一樣,最終的歸宿,無非是那寂滅的黑暗深淵。因為,在死亡面前,世法同一、眾生平等。
所不同的是,那些歷史上叱吒風雲的人物,在歷史長河的大浪淘沙中,化成了歷史的標記,化作了後世的談資。可是,逝者長已矣,托體同山阿,滾滾紅塵中的悲歡離合、陰晴圓缺,轉眼已在身後。所謂「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是也。
所以,自古逝者皆寂寞,惟有論者長嗡營。
所以,闡說歷史人物,評論世間往事,只是生者和來者的事情。
所以,對於郭沫若這個人,你無論怎樣評價他,無論是堂堂皇皇的溢美之辭,還是不絕於耳的滾滾罵名,對於他本人來說,早已是過眼雲煙、前塵往事。他已經聽不到世間的眾聲喧嘩,也不會在意歷史的轟鳴回聲。
因為,他已經死了,死在一個呼喚春天的年代。
但是,他畢竟是一個可以影響後世的歷史人物。
後者和來者,還要聆聽他在歷史深處發出的遙遙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