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所熟悉的世界,其實都是由近代歐美國家所塑造出來的社會規範、法律道德框架、價值觀和金融資本體系等集合而成的人類秩序的總體表現。我們的思維、行為舉止和生活方式,無不受到其全面的影響,從人們對廣告商品的崇拜到甜食文化的流行到公司結構的無所不在,都反映了這種基本現象。
但是,在十六世紀歐洲人進入非洲、美洲和亞洲之前,我們的世界卻完全不是這樣的。基本上它是由呈現不同的宗教信仰和經濟、文化體系的一個個封閉社會組成的集合體。是什麼力量使得這些社會紛紛改變或解體,讓世界有了今天的面貌呢?
以往對於促成這些轉變的因素的探討,主要是側重於歐洲人軍事和科技文化的優勢方面,但卻很少觸及他們最早用以走出歐陸向世界尋找財富的最重要手段,即貿易的層面。事實上如果沒有貿易,就不可能促使歐洲人產生不斷向世界擴張的動力,沒有了貿易,也不可能為歐洲人積累足夠的財富,維持其長達三、四百年的世界霸業。
然而,真正轉變世界的,並不只是貿易本身,還包含了其無孔不入的滲透力量。原本只在阿拉伯世界流行的咖啡,一落入歐洲貿易商之手,就迅速成為歐洲新興資產階級上層交流的重要媒介,進而引領風潮,創造出世界性的咖啡文化。
每當人們喝起咖啡,將糖塊或一粒粒的細砂糖放進熱騰騰的咖啡杯裡的時候,用小湯匙輕輕攪動,這當中真不知充滿了多少小資產階級的浪漫。但誰又能想像到,從「大發現時代」起,每一粒糖的背後,又包含了多少種甘蔗奴隸的悲歌。單是加勒比海的小小海地一島,為此輸入的非洲人黑奴數量竟比美國南北內戰之前所輸入的還多出一倍。十八世紀後期,當法國大革命爆發後,高舉《人權宣言》的資產階級革命家們,竟極力主張保留海地的奴隸制,原因不外是作為海地宗主國的法國,需要依靠奴隸來維持不可或缺的蔗糖貿易收入。利字當頭,人權只好放在一邊了。
而在亞洲,殖民宗主國為了獲取豐厚的蔗糖利潤,從十七世紀開始也曾在爪哇、菲律賓和台灣等地大量開發甘蔗種植,雖然它們沒有引進非洲奴隸,但是也透過強制手段吸收了不少破產或負債農民在蔗園從事與奴隸相差無幾的繁重工作。一七四○年荷蘭人在巴達維亞(今雅加達)屠殺近一萬名華人蔗工的悲劇,是鎮壓反抗華工的著名事件,而其起因就是因生產過量,國際糖價大跌,造成蔗工生計無著,導致與荷蘭殖民當局產生衝突。
相對來說,與海地的命運相比,台灣就慶幸太多了,即使是與爪哇或菲律賓相比,也還是幸運許多。荷蘭人占領後,台灣就一直是世界最重要的甘蔗產地之一,但是終能免遭像海地、爪哇、菲律賓那樣因作物單一而生態遭到嚴重破壞、經濟長期貧窮落後的局面。兩種結局,耐人尋味。
這些現象和因果關係,就是《貿易打造世界》這本書對我們的世界所作的有趣探索﹕一度盛極一時的閩南人海外拓展,為什麼最後不了了之;英國東印度公司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職員萊佛士,如何為母國搶得新加坡和檳榔嶼這兩塊寶地,顛覆了荷蘭人在亞洲的霸業,並打開了鴉片湧向中國的閘門;墨西哥和中美洲的的胭脂蟲,如何染紅了啟蒙時期歐洲人中產殷實家庭掛毯上令人激賞的艷紅圖案;橡膠業的榮景曾經為巴西亞馬遜河熱帶雨林深處的瑪腦斯帶來什麼樣的風光,以致暴富的橡膠商人,據說連衣服都要送到巴黎去洗燙。書中許多這類的事例,為我們了解形成今天世界全貌的前因後果,提供了生動的說明。
本書作者之一的彭慕蘭,是美國加州大學厄文分校中國史教授,曾經在二○○○年以《大分岔﹕歐洲、中國與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一書,嘗試破解一直主導學界思維的歐洲中心論。該書出版以後,佳評如潮,書中的論點,曾引起過東西學界的重大辯論。他對明清之際歐洲人與亞洲互動的歷史也有深入的研究。
另一作者,即他的同僚史蒂夫.托皮克教授,專攻拉丁美洲史,側重於墨西哥和巴西,並研究咖經濟史。他與彭慕蘭教授專長的結合,為本書提供了一個開闊的視野,內容不只是從西方學者的觀點闡述為什麼歐洲人的貿易網絡優勢到後來占了上風,也從亞洲人和拉丁美洲人的角度,檢討他們的相對劣勢。但全書也不忘對歐洲人的販奴、海上劫掠、販賣鴉片與古柯鹼和破壞生態環境等行徑,提出有力的道德批判。
本書譯者黃中憲先生,譯文文筆精煉,忠於原文的文字與旨趣,更難能可貴的是對全書內容的理解,使得本書的中文譯本,與英文原文一樣,可以雅俗共賞,沒有一般中文譯書常有的生澀難解。
本書是繼一九九七年賈德.戴蒙(Jared Diamond)出版的《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之後,又一超脫嚴肅的學術論述,深入淺出探討近世人類歷史發展過程的高水準論述。但是,它不只指出了過去,也談到了人類發展面臨的問題。閱讀本書,足以開拓我們的視野,加強我們對西方歷史的認識,而更重要的,是了解我們所處的世界。因此特向讀者推薦。
──《大航海時代的台灣》作者湯錦台推薦
作者序
十五世紀中國開始用白銀取代貶值的紙鈔和銅錢,隨之引發深遠效應,影響遠及五大洲上窮鄉僻壤的居民。中國人將絲賣給英國人、荷蘭人,英國人、荷蘭人以西班牙披索支付。而這些西班牙披索乃是黑人奴隸在今日墨西哥、玻利維亞境內所鑄造,鑄幣原料則是西班牙殖民當局,透過修正過後的印加、阿茲特克帝國徭役制度,召募印第安原住民開採出來。有些白銀則是透過西班牙人馬尼拉大帆船(Manila Galleon)上的菲律賓人,從墨西哥橫越太平洋,以更直接的方式輸入中國。歐洲海盜出沒於美洲的加勒比海地區和太平洋岸、地中海地區、東非近海,而在東非近海,他們要奮力保護掠得的銀貨、絲、香料,以免遭阿拉伯、印度海盜搶走。
穆斯林、基督徒先後到葉門的紅海港口摩卡(Mocha)購買咖啡,也促成白銀的流入東方。當時摩卡是全球惟一的咖啡生產中心,獨占咖啡出口生意百餘年。赴麥加朝聖的信徒,將喝咖啡的嗜好從摩洛哥、埃及傳播到波斯、印度、爪哇、奧圖曼帝國。最後,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在其所舉辦的社交聚會上,將這一穆斯林飲料介紹給他的天主教貴族,他們以中國瓷器啜飲加了糖的咖啡,然後來根維吉尼亞香菸,享受吞雲吐霧之趣,而加在咖啡裡的糖,產自非洲大西洋島嶼聖多美島上的奴隸種植園(後來用巴西奴隸種植園的糖)。有些貴族更愛喝巧克力,英格蘭人則漸漸愛上中國茶。巧克力是阿茲特克帝國的貴族飲料,非常珍貴,因而可可豆甚至給當貨幣來用,而在西伯利亞,中國茶也變成貨幣。
許多地方、許多文化都捲入這一世界經濟漩渦,但那不表示他們乖乖接受該經濟的運作規則。一七七○年,有個在塞內加爾做生意的法國人,就受挫於當地的非洲貿易商。這些本地貿易商一點也不喜歡花俏的小飾物和有孔小珠,即使對方拿法國家具來交換奴隸,他們也不願意。他們要荷蘭或英國的椅子、書桌,認為這些東西較時髦。約略在同時,在加拿大做大宗買賣的英國人,無法將維吉尼亞菸草賣給易洛魁族印第安人(Iroquois),因為易洛魁人已對非洲奴隸所種的巴西菸草情有獨鍾。他們只接受英國人拿高雅的北歐衣物,換取海狸毛皮。
在十八世紀更早時,在那不勒斯,怒不可遏的消費者將一船馬鈴薯丟到海裡,深信這些來自秘魯的塊莖有毒。在這同時,倫敦的時髦男女小心翼翼將磨碎的馬鈴薯撒進食物裡,深信這種塊莖食物有催情效果。
顯然的,世界經濟將天涯海角的不同民族連結起來已有很長時間。全球化程度在今日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但這一「世界新秩序」其實不是今日才有,多元化也不是晚近的新發現。本書的宗旨就在透過一連串故事,描述全球彼此相連這早已存在的關係。我們打算將從世界體系分析所得到的深刻見解(認為地方必須放在全球背景裡去了解),與地方研究觀點(認為差異和地方體制形塑了全球環境),融於一爐。
本書內容來自十餘年來我們為《世界貿易》雜誌的「回顧」專欄所寫的文章。該專欄以世界經濟的歷史和創造為探討重點,先後有史蒂芬.托皮克、彭慕蘭固定為該專欄撰文,另有丹尼斯.科托伊爾(Dennis Kortheuer)、茱莉亞.托皮克(Julia Topik)受邀撰寫特稿。但本書並不只是這些文章單純湊合而成,毋寧是以幾個中心論點為綱,有系統編纂而成,而這些論點全圍繞著世界經濟本質和形塑世界經濟的因素而發。我們揚棄以歐洲為中心的目的論(歐洲人是首要推動者,其他人只能被動回應),主張世界經濟存在已久,歐洲以外的人在世界經濟的發展過程中扮演了關鍵角色。歐洲人雖擁有某種程度的優勢,這些優勢往往來自運用暴力或來自運氣(例如歐洲人所帶來的疾病摧毀了美洲大陸的既有社會,為他們征服大片土地大開了方便之門)。歐洲直到其歷史的後期才明顯享有生產技術上的優勢,歐洲是否曾擁有獨一無二的高創新精神或高社會適應能力,仍有待商榷。因此,政治,一如經濟,一直是左右國際貿易的主要力量。構成今日世界基礎的市場結構,並非自然形成或勢所必然的結果,並非自始就隱藏於某處而等待人去「打開」;相反的,市場,不管結果是好是壞,都是社會力量所建構,社會力量所牢牢植入。市場要能運作,就得在度量衡、價值、支付方法、合約這些從來就不是普世通用、不是亙古不變的東西上,有一致的意見,且要在該賣什麼東西、誰有資格賣那些東西、什麼人可以在不致讓鄰人瞧不起的情況下討價還價(並在不必拔劍相向下解決紛爭)上,獲致更不可或缺的意見一致。協商這些新行為準則的過程中,買賣的商品有時成為新的身分地位指標,承載了特定意義。於是,「本有的」用途、長處和人造意義相抵觸(如過去數百萬人不接受外來的馬鈴薯時),原本根深蒂固於人心而讓人覺得大概理所當然的關聯意義,漸漸逆轉,例如過了一段時間後,世人一想起巧克力,聯想到的是小孩、甜美滋味、闔家天倫之樂,而非戰士、準備上戰場、宗教狂喜。換句話說,商品本身有其「社會生命」,在這「社會生命」裡,商品的意義、用處、價值不斷在改變;「供應」與「需求」,由具有愛、恨、癮性的人,透過文化力量來決定,而非由具體化的「市場力量」決定。
此外,我們不該認為浮華行徑和角色扮演可以和據稱更為根本層次的功利行為截然分割。因此,中國的朝貢制度協助界定了藩屬上層階級的品味,確立多種貿易的規則,賦予崇高價值給藩屬統治者在這些交換活動中所得到的某些商品,進而讓身為國內其他貴族之重要主子的藩屬統治者,得到可賞賜給下屬而有助於鞏固他們統治地位的商品。朝貢制度所發揮的作用,和今日世界貿易組織乃至聯合國所發揮的眾多作用(聯合國的作用之一,在於藉由承認各統治者的身分,協助穩固他們的統治地位),有一部分相同,而朝貢制度能發揮這些作用,原因在於它也發揮了今日分由時尚設計師、一流學府、國際媒體公司所發揮的其中某些作用。在這複雜的社會、政治、經濟舞台裡,成功落在努力有成者身上,但不必然落在最有才華、最苦幹實幹或最聰明的人身上。也就是說,世界經濟向來不是特別講究道德的領域。奴隸買賣、海上劫掠、販售毒品,往往比生產糧食或其他基本食物,利潤更豐厚得多。最後,我們若欲評價某交易或某事件的重要性,不只應了解該交易或事件的國際背景,還應了解其發生所在地的特殊之處。
我們既摒棄歐洲中心觀,同時也拒斥無知的反帝國主義觀。也就是說,歐洲人和北美人既非特別天賦異稟,也非特別邪惡。我們不單單鎖定在歐洲人與其他地方的貿易或鎖定某一地區,而是檢視多個地區和這些地區間的互動。我們所要講述的是世界經濟創造過程中的盛衰消長,而且這世界經濟的創造有不同文化的民族參與,而非從頭至尾出於同一個經濟體或出於首都之手。貿易準則的締造、知識與目標上的差異、政治與經濟的相連關係、社會組織、文化,我們全納入關照。
彼此相關的事物愈多,就愈不可能通盤描述它們。欲全面描述過去六百年整個世界經濟的發展,根本不可能,因此,我們不這麼做,而是選定七個中心主題,以它們為核心,編排全書章節;凡是我們所認為與該主題有關的重大問題和爭議,均鋪陳於每一章最前面的導論性質文章裡。然後,每一章裡都有一組簡短的個案研究,其用意在舉例說明,而不在針對個案本身鉅細靡遺描述。這些個案研究往往立基於其他學者的深刻見解,但也有相當多源自我們自己的新研究或我們激烈辯論的「心得」(我們在書末列了簡短的參考書目)。我們沒有針對任何主題提出「定論」,反倒希望打開討論之門,鼓勵大家從不同觀點去思考,我們所往往視為理所當然或所認為始終存在而只需予以「發現」的世界不同地區,並鼓勵大家去質疑我們所普遍抱持(而往往未言明)的看法,亦即針對誕生於近代歐洲初期的新製造方式、新貿易方式,如何將原本各自獨立且往往被認為互不往來的數個社會,整合成一個世界(不管這結果是好是壞)。相反的,我們強調,過去就已存在多中心的複雜跨文化網絡,而這些文化網絡受使用、受重組、有時遭摧毀的方式,乃是理解日後以阿姆斯特丹、倫敦、紐約或東京為中心的新網絡,不可或缺的一環。
本書各章按主題和事件發生的年代先後編排,因此,書中首先探討近代初期的市場,以及那些市場運作時所不可或缺的體制和準則。然後探討暴力在資本積累、市場形成上所扮演的角色,由國家主導的壓制行為、民間創新作為(private initiative)、海盜之流的「不法之徒」,因此納入探討之列。第三章聚焦於咖啡、菸草、鴉片之類致癮性商品,以及它們促進長程貿易的貢獻。接著,檢視後來成為期貨的各種商品,從尋常可見的馬鈴薯、玉米到眾所希望擁有的黃金、白銀、絲織品,從日常可見但有用的工業原料(如橡膠)到稀奇古怪的東西(如胭脂蟲),都在此列。第五章探討運輸工具改良對連結遙遠市場、促進貿易的貢獻。第六章思考近代世界經濟的特色,例如金錢、度量衡、時間的標準化、貿易準則的誕生、企業。最後一章探討工業化過程的幾個事件。
彭慕蘭學的是中國史,托皮克學的是拉丁美洲史;兩人在更晚近時都已將事業擴及寫作(學術與通俗兼具的著作),並將所教授的主題擴及中國、拉丁美洲之外。撰寫此書時,我們讓每位作者各提出自己最了解的主題,自行決定在自己所寫的個案研究裡要強調的重點。我們發現各章本身有整體一致的觀點(在聯合撰寫的各章導論裡,我們就努力想統合出這種整體的一致),但我們未堅持各篇文章裡的每個觀點都百分之百一致,未堅持列出事例,要作者「一定要」納入。藉此,我們希望能孕育出一組生動簡潔而可以個別閱讀的短文,在這同時,篇幅較長、更富綜合性的文章,又能表現出不只是本書幾個局部加總的更深層觀照,一如世界經濟無疑由本身就值得個別探討的各局部構成,但世界經濟卻不只是這些局部的加總。在地方與全球之間來回遊走的過程中,每個局部的意義也得到充實。
為回應讀者和以此書為教材的老師之建議,我們推出了《貿易所打造的世界》第二版。為擴大本書所觸及的地理範圍,我們增加了四篇論非洲的文章,四篇論美洲的文章,一篇論中東的文章,三篇論中國的文章,一篇論南亞的文章,兩篇論歐洲的文章。我們也推出論石油、銅、橡膠、商品包裝、行銷(特別是可口可樂和香皂)、網路的文章,以將探討的觸角更深入二十世紀。有些流於冗贅的文章,在二版裡刪除,以使本書更為精簡。二版也加進地圖,以標示所述內容的發生地。二版還多了結語,以探討本書初版六年來,在全球化議題上所發生的某些轉變和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