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一本書《春來》出版已十一年,母親過世也十六年了,日子過得飛快,快得心驚。
民國八十八年,離開耕耘二十七年的出版社,匆匆又過了四年,我在盛年時開創自己喜愛的事業,待隱隱看到黃昏的光影,「當止即止」,我放下。我為走過的路而欣慰,感謝人世,尤其是收到許多讀友的書信,我才了解愛有千百種,苦痛或快樂都是愛,我更感謝我的母親。
書中第一輯第一篇,寫〈熊掌和灑金箋〉時,正為編輯工作忙碌,偶爾偷閒在靜夜書寫,記述和唐魯孫、高陽兩位鴻儒共遊宴,或聊天喝茶的快樂時光。他倆都是出身閥閱豪門的大文豪,知書達理,聊起舊日宦達之家和帝王家事,真是迷人。人都會懷舊,我時常想起這兩位一南一北,年華老去的貴公子,他們文名滿天下,相知相惜,在共同的回憶裡,重溫昔日榮華富貴的生活,相互敬重,言談中處處進退有序,使我欽佩懷念,我在儒家傳統教育中長大,懂得欣賞老派人的規矩和風範。
封面是吳冠中先生贈我的畫,畫我老家宜興,水後門正是一條清碧的玉帶河,我讀畫彷彿回到故鄉。封底是「隋園」宴飲時所攝。記得是某冬日下午,微寒,我們在唐府小樓茶聚,溫婉的唐太太取出數幀相片傳閱,其中一張前坐是唐先生和高陽、我後立,相片中三人神情都很安詳。我笑說:這張好,可作書的封面,大家說好。當時只是玩笑話,如今為紀念兩位鴻儒的友情,也讓讀者們看看這兩位前輩的風采。溫馨的小樓聚會,已是十幾年前的舊事,茶香、笑語都掩存在時光之中,他們幾位都被歲月之流帶走,仙去,思之眼熱。
〈十六棵玫瑰和甜杏〉是記已過世的師大教授吳奚真教授,我常常想起這位正派、耿直不阿的前輩,這樣可敬的長者,以後怕是寥若晨星。
〈張愛玲拜節〉和〈她在藍色的月光中遠去〉記我和張之間的書信往還。張愛玲生來就是悲劇人物,成長在破碎家庭,尤其是母親離她而去追求自己的天空,這對她是致命的傷痛,她一向惜墨如金,甚至少和朋友往來,我竟然前後獲得十幾封信,也就格外珍惜,她其實是不做作的朋友。
海外有兩位朋友,希望看看她的信,有兩信我已贈詩人張錯教授執教的加州大學—張愛玲紀念館,其餘的信和她弟弟張子靜給我的信,將作適當處置,以紀念這位遠去的友人。
〈中國現代的梵谷〉、〈林居之樂憶思果〉、〈何凡的球拍和《舊京瑣記》〉、〈梁實秋的麵包樹〉,四篇的主人公都是年長的作家,亦師亦友,思果先生在台北留存三十多本著作,我們數十年的友情,讓我如沐春陽,他現住美國北卡,可惜兩地相隔遙遠,尤其是大家漸漸步入暮年,也祇能思念了。第二輯是生命中難忘的親友,如〈另一位母親〉、〈我的奶娘〉、〈小阿平〉、〈想念李箐〉等等,前年去南京遊中山陵,在頂層的石欄杆上,我心裡大聲的呼喚:李箐,妳在那裡?憑著這欄杆,我們曾留影,如石欄杆有靈有情,該記得我們昔日的友情。《春來》出版後,大陸許多位老同學和我有了連繫,連小學同學也有書信來往,祇有她!李箐,妳在那裡?
第三輯中的〈陽光中的蓋蒂藝術中心〉、〈路樹下的繆思〉、〈西北鮮核桃〉是旅遊雜感,〈上海新冬〉、〈玻璃瓶子〉,記閱上海探親感想,這是書中仁人的悲喜,餘情未了,沒有人會忘掉故土。唯一遺憾的是遺失了一篇稿〈阿珠和畢璞〉,阿珠是鍾麗珠,現移民溫哥華。民國三十八年,剛來台灣時,我在《掃蕩報》(後來改名《和平日報》)跑新聞。她在《中華日報》,初次見面在植物園荷花池畔。那天我和《中央日報》兩位同行在池畔看花,她和林伊祝推著自行車緩緩而來,林也在《中華日報》工作,是林語堂先生的姪子,後來他們結成佳偶。畢璞本名周素珊,是阿珠嫂嫂,兩人都在「大地」出版過書。她們是妯娌,感情親如姊妹,同樣愛好古典音樂、文學和寫作,兩人毫無心機,真誠對人,生活淡泊而樸實。我們曾幾次做專訪和長談,最後一次在植物園茶廊喝茶……可惜稿遺失了,如逝去的時光,再也找不回來,我在此向她倆深深致歉。
這本書前後竟寫了十一年,這久長的時間完全在預料之外,這種亂世,許多事幾乎無法把握,更想不到此書會在「爾雅」出版。
隱地是我相識四、五十年的老友,他為人誠懇、坦率,慶幸我們維持這麼久的友誼,我知道他幼時遭遇坎坷,生活艱苦,看了他的《漲潮日》,仍然流淚,當年胡適先生提倡人人寫傳記,留下時代的記錄。傳記貴在真實不虛假,但現在書店裡琳琅滿目的傳記,大部分讚美自己,無中生有或錦上添花。《漲潮日》誠實而親切,把自己成長的過程,赤裸裸的面對世人,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智慧。隱地是逆流而上的鱒魚。他在困境時奮發向上,他的毅力和堅強的意志及今日的成就,正是許多年輕人,身處逆境學習、砥礪的好榜樣。我祝福他和「爾雅」,如他家小花園裡,那株典雅美麗的小葉欖仁樹。迎著燦爛的朝陽,永遠青翠蓬勃,欣欣向榮。
世事如麻,但願國泰民安,在我漸近璀璨瑰麗的夕陽光輝中,享受寧靜的黃昏。
姚宜瑛 民國九十二年八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