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夏天,台灣解嚴前夕,中國大陸的文學作品開始在台灣出版,一時風起雲湧,形成所謂的大陸文學熱。其實,從當時和現在看來,都覺得所謂大陸文學熱,媒體要比實質過熱得多。
海峽分隔40年,中國現代文學在台灣形成斷層(三O年代文學的被禁,這個斷層實際更長),一旦開放,讀者可以增廣閱讀視野(或者引發一時的好奇),加上文革後十年間,文學一片蓬勃,可選擇的好作品頗多,落實在台灣的出版上,看似應有一番榮景。
這樣的大陸文學的第一波衝擊,固然有小程度的上述效應,但基本上不能扭轉在?o年代中期已經褪色的文學閱讀。因此很快就歸於平靜,成為尋常台灣的文學出版上的一環,一個出版和閱讀的小選項。
在這波「第一次接觸」的浪潮裏,自然也有幾部暢銷的受歡迎的小說。記憶裹是這三部﹕阿城的「棋王樹王孩子王」,古華的「芙蓉鎮」,以及這部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由於「文化大革命」的舉國廣被性質,第一波大陸小說裹充斥了這樣的經驗。如何將對自己而言是刻骨銘心的傷痛轉化成普遍的人性体會,這樣的文學本質考驗著小說家。
張賢亮將這本以第一人稱出現的三十年勞改犯追尋女人的經歷,寫成一部超級浪漫的愛情小說。
當然,這個浪漫愛情有其歷程。首先要做到的是遺忘,這遺忘要以無情相伴隨。只有這樣,方能讓那些年少的愛戀隨風而去。讓戀人對毫無前景的勞改犯死心,才是他對她的真愛罷。從而,他自己也才能苟活下去,因為﹕
「如果心靈被思念、被愛情所軟化,便不能以硬漢子的剛勁來對付嚴峻的現實。我見得太多了﹕被嚴峻的現實摧毀磨垮的人,大半是多愁善感、戀於兒女私情的人。」
當愛情遠離,便只 剩下 動物 性 ,這自然是環境強過一切﹔
「純潔的如白色百合花似的愛情,戰戰怯怯的初戀,玫瑰色的晚霞映紅的小臉,還有那輕盈的、飄浮的、把握不住的幽香等等法國式羅曼蒂克的幻想,以及柏拉圖式的愛情理想主義,全部被黑衣、排隊、出?、報數、 點名、苦戰、大幹磨損殆盡,所剩下的,只是動物的生理性要求。––」
說是動物性,更真切地說應該是只能想像沒能有機會實現的動物性。男主人翁只能和他的勞改犯難友們在汗臭味瀰漫的外役舍裹閒聊女人,想像著與多年前自殺在這屋子樑上的女鬼對話、愛撫……從這樣的狀況開始,張賢亮推展他的愛情故事,幾乎是低調到不能再低調的生活裹鋪陳出一個特別的、場景浪漫、意境突出、結局出乎尋常的愛情故事。
愛情的真諦同時伴隨著自由的真諦。尋求自由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裏看似較少,其實不亞於愛情的另一主題,或者說,兩者是互生的。
作者並不特別著墨於勞改犯的苦痛描寫。但在如常的敘事裹,雖然平淡,卻也描述了這歷史成份仿如墨黥 的奴隸、難以平反的一群,逃不過一次次的「運動」。而這政治運動又是如此頻繁,幾乎是永世的苦難了。是這種知識分子追求自由的本性驅使主人翁要絕決地從看似安定的、被馴養的生活中,以書寫和行動萌生找尋自由的決定。
農場工與擴音器、收音機的訊息解讀關係﹔受害者與告密者的辯証﹔人與鬼、人與馬的充滿想像與智慧的對話﹔–––都使這部浪漫寫實交織的小說更加豊富,更加深化,從而超越了愛與性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