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變與不變
有一個品牌的紙盒裝檸檬茶出了復刻版,我的八○後同事們人手一包,好比收到甚麼大禮物。「小學時代見過,直至今天才久別重逢。」我看了看那半點也不陌生的面孔,對不起,分享不到他們的雀躍,我對住一張張笑臉說出我自己的感覺:「我好像上星期才放下過它。」一片噓聲,不只因為我掃興,更是由於我的這個說法「匪夷所思」──時間,哪有快得我說的那麼誇張?
真的誇張嗎?還是,人生和望遠鏡恰恰相反,近的都是過去,遠的反而是未來?分別在於,望遠鏡看出去的,是願景,人生反映的,是經歷。一盒紙包飲品在我的記憶裡不遠反近,原因是,它對我來說,不是僅有視覺上的記憶,卻是代表某些過去的殘像。甚麼是殘像?當我們關上電視,屏幕依稀可見最後一個畫面。如同天空上的星星早就不在那裡了,映入我們眼簾的,是它們的魂。
當感情愈深厚,記憶就愈能戰勝時間。兩個分別數十載的人有緣再次面對面,一個對另一個說,「你都沒有變。」說的人認真不過,聽的人卻無法苟同,皆因他看見的自己並不是說他沒有變的那個人所看見的他。自己看自己所帶的情感是審視式的,目的是希望鏡中人如理想中完美,所以,一邊戀戀於自己的好,同時也在找尋自己的不足。矛盾的心情,往往使鏡子成為視覺與鞭策的兩面體,由一瞥變成凝視,一分鐘化為一小時。
有趣的是,這樣「照鏡」竟無助於我們培養與自己的感情──自戀,通常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恨,心心念念,渴望自己能夠更美,最美,我們就是這樣被急於求變害了,時間凝結在永遠的凝視之中,結果就是,終其一生依然故我。
目光,最好不要淪為放大鏡,只能按照外界的標準來放大我們的美或醜。然而自己看自己,大部份情況下都是殘酷居多,不似別人看自己,「你都沒有變……」其實沒有變的,是他,是他看那被他一直以思念來固定的印象,以情感來維繫的記憶。
可以肯定的說,在他的潛意識裡,這句來自肺腑的說話,既不用等到對面站了某個人它才冒出來。他,仍然是他想看見的那張臉,不管眼前人待了多少歲月痕跡,八個字道盡了時間為甚麼對他不發生作用: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這也是文學、哲學、藝術在被我們端詳打量時,對我們作出的啟示,或提示:「你怎麼看我?我有變了嗎?」如果它也包含暗示,那就是:「你有變了嗎?」它們的存在,就是以「不變」來鼓勵看它們的人「求變」,只是變的契機在哪裡?或者,提一個方式問,「時間,都被我們用在甚麼地方去了?」
在這將要把一切映象和文字轉化成自戀的材料的時代,一個人的改變,已變得沒有太大意義,因為,當客觀失去存在價值,歷史(而非歷史的書寫)也將成為永遠的過去式。沒有了時間的積累沒有了過程,沒有了過去,也就沒有未來,這將造成一種觀念的徹底改變:
無須蛻變,曱甴就是蝴蝶。
林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