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來，比較快

大概是今天第二還是第三次吧？

　　大門口又出現幾個探頭探腦的眼睛，眨著眨著，竊竊私語，猶豫該不該進來。 坐在門邊的阿姨發現了，立刻熱情招呼：「要找九把刀嗎？他真的在這裡啦！」另一個阿姨也笑道：「都來到這裡了，怎麼不敢進來！」

　　這一招呼，幾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女生興奮地跑進來，開心地從袋子裡拿出好幾本書，瞬間在我的面前疊成一座小山。

「那個呴……大家好啊。」我有點彆扭地笑著，開始簽名。

這個怪怪的場景，就在彰化二水的小小鄉公所。

　　想起來真是夠扯的，我跟二水鄉公所結緣的牽線人，是偉大的中華民國政府。

　　從現在起到明年七月，我的身分都是替代役役男，精確說是替代役分類底下的文化役，負責文化推展與社區營造的相關業務。由於我是彰化人，當初填志願的時候我自然選了彰化縣文化局，再透過抽籤分發到了二水鄉公所，展開一年四個月的偽公務員生涯。 這樣說有點難為情，但鄉公所的叔叔阿姨們對我的出現感到非常新鮮。

「九把刀，到底是哪九把刀啊？」這是公所裡的「大人」最常問的句子。
「啊你怎麼寫那麼多本書？那些靈感都是怎麼想出來的？」這個問題居次。
「六十七年次？你怎麼會這麼晚才在當兵？」這大概是第三名吧。
「九把刀？我兒子的書架上都是你的書啊！啊你可不可以叫我兒子用功點！」嗯，嗯，當然可以，我最喜歡叫人家用功讀書了。

所有我以前回答過一千遍的問題，都得重新再來好幾遍。公所的阿姨們不可能看過我的小說，最多讀過幾篇三少四壯的專欄文，但她們的小孩可能都是我的讀者，這話題讓我們親近了不少。

如此熱熱鬧鬧地開始了我在二水的日子。

　　回想這些年專心致志在寫作與校園演講上，把自己的時間密度壓縮如鋼鐵，雖然覺得很戰鬥，年輕當如是，卻也常累到看著車窗上的映影發呆。甚至在新訓前一晚，我還剛好校完第三十八本書的紙稿，隔天一早匆匆將稿子裝進牛皮紙袋交給我媽代寄後，才搭上前往人間煉獄成功嶺的專車。就是這麼忙。

　　逃出成功嶺，又下了專訓，來到這純樸的農業小鄉，自有一番風景。

　　二水唯一跟「熱鬧」搭得上邊的，就只有火車站前面一條街，便利商店區區三間，居民僅七千多人，猴子……則有數百。

　　白天除了學校教室，鄉公所篤定是全二水人最多的地方。 晚上只要過了八點，什麼都靜了下來。

　　最不可思議的是，二水唯一一間漫畫租書店不開放現場借閱，非得租走才能看，堪稱一絕，害我看漫畫的時間驟減。

曾經在我身上完美作用的超高速時間，在這裡通通不管用。

我相信，人生沒有意外。
此時此刻我之所以來到二水，一定有生命上的意義。

　　為了維持從成功嶺上僥倖撿到的好體能，如果有幸在早上七點前醒來，我就會去二水國小操場跑三千公尺。跑完收工，回宿舍洗個澡就準備去鄉公所上班，途中買包超好吃的二十元乾麵當早餐，中午吃生菜沙拉試圖減肥，晚上再到唯一一間有冷氣的便當店看報紙吃排骨飯。

規律得很。
規律得完全不像以前忙著衝刺的我。

　　吃飽飯，我會到二水超市前面唯一一台投籃機投幾場，用分數預測一下明天的運氣，然後抖著快抽筋的手回宿舍寫點東西。YES，就是小說——進度異常的慢！

　　我住在不到三坪大的小房間裡，整層樓就只我一個人，走廊上青色燈光照撫著剛晾好的衣服，氣氛有點靈異卻不恐怖，至少沒有恐怖到晚上我會不趕去廁所而尿在寶特瓶裡。

除了鬼，能夠妨礙創作的人就只有我自己。
只要靜下心來寫足兩個小時，就是滿足的一天。

老實說服役期間竟然還可以寫小說，真的是很奢侈。
奢侈到很多人都哭巴好奇我平常在鄉公所到底在幹什麼，難道都在msn嗎？
上班時可以msn的話我頭給你。
在鄉公所服替代役，忙的時候就寫寫社區課程的計畫、寫企劃案、活動記錄等等，比起天馬行空的小說，那些文謅謅的公文格式真是要了我的命——不是難寫，而是「義正詞嚴」得很彆扭。

至於不忙的時候……

「九把刀，吼！你要多幫二水宣傳宣傳啦，行銷一下咱們二水的特色！」鄉長總是這麼嚷嚷：「讓一年一度的跑水祭多一點人潮！」

的確。

二水地方小，卻有迷人的大特色。

位於集集線的第一站，平日悠閒寧靜有它的風味，但假日卻少了集集線一貫的人潮，沒辦法帶動地方的服務業，人口逐漸外流，真的很可惜。

有緣來到二水待一年，就想為二水多做一點事，即使我的弱項比大便上的蒼蠅還多，但強項就是寫東西，加上有一大群會固定瀏覽我網誌的讀者，兩者相乘，希望有越來越多人看到二水優美的景致，興起來二水一遊的念頭。

於是我會帶著單眼相機到處走走，拍點地方風光，例如接引濁水溪的八堡圳、台灣獼猴遛屌逛大街的松柏嶺、一路水果相迎的二八彎古道等等，通通放進我的網誌裡寫介紹。

最讓我興奮的，莫過於二水滿山的台灣獼猴。

那些猴子真的很欠揍，平常會成群結黨跑去搜刮農民辛苦栽種的水果，吃相也很難看，據說有的水果咬一口就隨手丟了，簡直討打。但台灣獼猴屬於保育類動物，別說宰了，連抓都不能抓，搞得許多農民龜藍趴火，據說要去議會督促修法對付那些猴子。

但對我來說，可以在松柏嶺近距離看到那些猴子，真的是太猛了。

記得那天我要去拍猴子時，女友小內特地來跟我會合。她超喜歡猴子。我們沿著豐柏廣場旁的健行步道走上去，太陽大到我的頭髮都捲了起來。

我很擔心如果看不到傳說中有夠多的猴子，遠從台北下來的小內會失望到跟我切八斷。
「這麼熱，真的有猴子嗎？」她淡淡地說。
「應該啦，這種事誰也說不準的。」我怕得要命。
「我覺得，一定看不到。」小內看著地上的影子。果然快發飆了。

幸好就在此時，一隻大剌剌走在柏油路上的猴子讓我們瞪大眼睛。隨後遠處有一大堆猴子正朝我們走過來，數量之多好像是假的一樣。

沒有辦法了，有道是：「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給寶寶做管蕭。」我只好躺在馬路中間，放空，看看那些猴子會不會把我踩過去（什麼東西啊！）。

結果沒有，畢竟我的身上從小就有藏不住的先天殺氣，那些猴子看了我一眼就繞道過去，往旁邊的竹林攀著爬著，開始從事非常枯燥的猴類社交活動。

「快點起來啦！有好多好多猴子喔！好假喔！哈哈哈……你看你看那隻小猴子，長得好好笑喔……喂！快看啦！」小內興奮地拿起單眼相機拍拍拍，終於恢復她身為一個可愛女孩的樣子。

我們就這樣扮演城市土包子，以十步的近距離被那群猴子觀賞。
「真想一口氣揍扁這些猴子。」我嘆氣，看著正在摳屁股的猴王。
「為什麼？」小內隨便理我一下。
「就像魯夫幹掉幾百隻功夫海牛那樣，我也想當這些猴子的師父啊。」我悠然嚮往之：「這樣以後我上山時，不就會有幾百隻猴子把我圍住，爭著請我吃偷來的香蕉嗎？如果我吃了，他們一定會很開心。」
「好酷喔，嘻嘻嘻嘻嘻嘻……」小內專門笑這種無聊的笑話。

不久後，一台破舊機車停在我們身邊，一對剛採收完絲瓜跟芭樂的歐巴桑歐吉桑自信滿滿地下車，一屁股坐在地上。
幹什麼呢？這兩人拿起芭樂削了起來。

一瞬間，所有的猴子都乖乖圍旁邊，用哀求的眼神乞討歐巴桑手中的芭樂。
「你，過來！」歐巴桑扔了一片芭樂，那猴子如獲至寶地跑走。
「你沒禮貌，不給你吃。」歐巴桑瞪著一個伸手就抓的猴子。
「來，小孩子借我抱一下再給妳吃。」歐巴桑最喜歡對頸子纏繞著小嬰猴的母猴說這一句。
但，怎麼可能啊！

就這樣，兩夫婦餵得很爽，猴子也吃得很爽，小內跟我則跟猴子一起坐在地上，很歡樂地看著這一切。

不過好怪。不是說當地的農民都很討厭猴子嗎？怎麼跟我看到的不一樣？ 「好好玩喔！」小內樂壞了，一直亂叫亂跳個不停。

此時歐吉桑看著我，將一條大絲瓜削開，丟了一塊在猴群中，那些猴子理都不理。「少年的，猴子，不吃絲瓜。」歐吉桑淡淡解釋。

靠，那你削來幹嘛啊？
「要吃嗎？」歐吉桑拿了一個芭樂在我面前晃。
「不要。」我又不是猴子。

雖然餵食野生猴子很不對，會使猴子失去逐漸失去在大自然裡的競爭力，而且也會增加日後猴子因肚子餓攻擊一邊吃大亨堡一邊遊山的遊客的可能性。

但是，唉，現場看到這兩夫婦餵猴子，心中頗有親臨Discovery頻道的感動。
就暫時專注在感動上好了。

很好玩吧？

只是當我在外面拍照記錄的時候，若有讀者跑到鄉公所找我，我一接到電話就得立刻結束手邊工作，回到鄉公所替來訪的讀者簽名、合照。

囧，這也是人生沒有意外的環節之一，我成了固定式標靶，讀者擦一擦油燈，我就得匆忙出現。
「九把刀，你喜歡二水嗎？」很多二水本地的男孩女孩都會問這一句。
「很喜歡，這裡超讚的。」我說，這可是心底話。

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推一下公所的阿姨們了，她們實在太可愛，對這些遠道而來的讀者不僅不排斥，還準備一本漂亮的「來訪簽到簿」請他們在上面簽名（我視那本簽到簿為我的業務）。 當然了，公所阿姨們也會趁機推薦：「十一月的跑水祭要來參加喔！」

為地方宣傳既然是我的服勤內容，以二水為題材寫篇小說就是我的伸卡球了。

仔細研究過二水的地方傳奇後，我對「跑水」這個擁有三百年歷史的祭典很驚艷，正在寫一篇關於跑水祭的熱血小說（現在寫完啦！）。

有了基本的想法，我就開始在鄉公所戰鬥了。

我爸總是希望我可以去考公務員比較安定，我辦不到，現在整天在跟公所阿姨們聊天聲中敲打鍵盤，也算大概體驗了一下公務員的生活。

以前老想著要做出很猛的事，讓這個世界因為我，而有小小的不同。
但所謂很猛的大事，隨時都可以去做，此時平淡規律的生活卻彌足珍貴。
如果說人生就像一篇文章，那麼，沒有人能夠一口氣從頭唸到尾而不須喘氣。
藉著服役，我正停在人生的逗點上，這樣很好。
就讓我用慢慢來、比較快的節奏，去享受這一年的從容吧。
九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