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沉的太陽【上】非洲篇

推薦序一

我看《不沉的太陽》
文◎【資深新聞評論員】范立達

一九九八年二月十六日晚間，我接到報社值班同仁打來的電話，獲悉華航一架從峇里島飛回桃園中正機場的空中巴士Ａ三○○型客機，在機場附近墜毀。於是，我立即和報社同仁趕往現場。結果，採訪車在離現場約有一公里處，就被警方的封鎖拒馬擋住了。我和同仁們不由分說，立刻跳下車來，徒步跑進事發地。
事隔十年，至今我仍然記得那次採訪的怵目驚心。沿途，最先看到的是一尾尾的魚，原來，那是從飛機貨艙中摔出來的殘品。再往前走，開始看到一些零碎的機殼裂片；接著，看到了扭曲變形的飛機座椅；然後，看到了人體碎塊……空氣中，聞得到一股股混雜著濃烈汽油味的烤肉焦味，地面上，鋪滿了厚厚一疊消防泡沫。遠處，一條野狗，正偷偷地叼起一條像是腸子的內臟，在大塊朵頤著……
採訪途中，遇到兩件插曲。一是被當時也趕到現場連線的ＴＶＢＳ電視台女記者叫住。穿著時麾短裙的她，苦著一張臉，幾乎快哭出來：『達哥！拜託你，幫幫我……』
她指著腳下的高跟鞋。
原來，三吋高的細鞋跟上，已經像是烤肉串似的，串滿了碎肉。她很怕，但又不敢把那些碎肉挑掉。於是，我撿了一片石頭，彎下身子，幫她把兩隻高跟鞋上的碎肉一一清除掉。這時，我突然警覺，馬上也看看自己的鞋子。果然，在鞋底的縫隙中，也早就塞滿了肉屑。
另一件發生在現場臨時佈置起來的靈堂。那時，現場已經聚集了大批的記者。我們趕到靈堂時，意外發現一位平時素有遲到大王之稱的記者，竟然也到了。同業之中有人打趣說：『小李，你今天怎麼來得這麼快？』只見他紅著眼，嘴角顫抖著說：『你們別笑我……我是家屬……』煞時，空氣凝結到冰點。原來，生離死別是這麼樣的接近。原來，一件本來只是採訪中的新聞，竟然成為生活中友伴的切身之痛。
那次空難，機上一百九十六人，地上六人罹難。
四年後的二○○二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休假的我正和家人一道外出用餐。在餐廳裡，猛一抬頭，看到電視畫面上的跑馬燈秀出：『一架從松山機場飛澎湖馬公的華航波音七四七客機起飛後失蹤，疑似墜海。』我趕緊打電話問同事狀況。在電話中，同事證實這件不幸的消息，但更震驚的是，他頓了一下，說：『副總編輯的先生也在那班飛機上……』
事後，我聽副總編輯說，那天，他們一家三口吃了午飯，送先生上飛機。見到先生上機後，她卻不明所以地開始流淚。不久之後，她接到公司電話，告知一架客機失蹤，並問她是否要回公司主持指揮編採工作。她心中突然浮現一股不祥的預感，於是脫口追問失蹤的班機。公司同仁告訴她，她愣了半?後，喃喃地說：『我先生在飛機上……』
那次失事，機上二百二十五人，全數罹難。

正因為自己曾經接觸過這幾次慘絕人寰的空難事件，所以，當我看到山崎豐子這一套『不沉的太陽』巨著後，心中感受特別強烈。書中描寫的『日本國民航空』，明眼人一眼即可看出，其實就是『日本航空公司』（ＪＡＬ）。而書中花了三分之一篇幅描述發生於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二日發生在日本群馬縣御巢鷹山的空難，也確有其事，而且，五百二十名罹難人數，也是空難史上單機墜毀事件中死亡人數最多的一起。
因此，當我看到山崎豐子在書中大膽地探討這家航空公司內部的腐敗、政治勢力的傾軋、不同派系之間的鬥爭，以及有志之士的有志難伸時，突然，我也明白了空難之所以會發生，絕對不是單一個案的偶發遭遇，而是種種違常現象累積後所併發出的結局。所以，這套書不惟國內各大航空公司人員應該人手一套細細捧讀，所有在企業中擔任領導幹部，或正在掙扎求生的上班族，也都該仔細咀嚼，慢慢品味山崎豐子想藉這套巨著所控訴的企業不義。
山崎豐子向來是我非常喜歡的日本作家之一。從她四十多年前的作品《白色巨塔》開始，不管是《華麗一族》、《女系家族》、《女人的勳章》等，向來都十分膾炙人口，不過，《不沉的太陽》與之前的作品相較起來，報導文學的味道更重，而人性內心面掙扎的剖繪，則沒有前述幾部作品那麼深入，這或許也是山崎暮年時文風的轉變吧。
身為記者，我更佩服山崎豐子的勇氣。她的幾部大作，都在揭露社會或大型企業、組織的陰暗面。但是，不管是《白色巨塔》中的醫界黑暗，或是《華麗一族》中的金融界弊端，因為指涉的對象並不具體，或許還沒有人會對號入座。但在本書中，幾近於點名似的批判，已經讓被指涉的航空公司無可迴避。可想而知，本書問世後，山崎面臨的壓力與反撲，會有多麼強烈。但是，富貴不能淫、貪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正是記者應該奉行不渝的信念嗎？早年受過嚴格記者訓練的山崎，正以她一生寫作的堅持，實踐這樣的信念。
當然，書中主角恩地元的一生，也很令人動容。為了堅持理想所付出的代價，值或不值，其實可以留給讀者細思。至於書中大量描繪的非洲奈洛比風光，令人神往，沒有身歷其境的作者，不可能寫出如此細膩又動人的風光。當我得知，山崎為了考察非洲實景，果真拖著六十七歲的身子全程走了一遭時，對她的敬佩，不免又多了幾分。

推薦序二

世界上最危險的動物
文◎【資深專業譯者】王蘊潔

《不沉的太陽》這部巨著在日本推出時，由非洲篇上、非洲篇下、御巢鷹山篇、會長室篇上、會長室篇下總共五集構成。這次由皇冠推出中文版時，則根據非洲篇、御巢鷹山篇和會長室篇分為上、中、下三冊。
第一部『非洲篇』以一九六○至七○年代，國民航空的勞資談判為背景，描寫了擔任工會委員長、充滿正義感的主角恩地元，因為違背公司意願而被貶到非洲的故事。
第二部『御巢鷹山篇』如實描寫了國民航空客機墜落的過程、搜尋屍體的慘況，以及罹難者家屬的傷痛，其所承受的打擊和折磨。
第三部『會長篇』，描寫了首相欽命的會長進入國民航空進行改革、重建工作的過程。揭露了國民航空內部體制的腐敗，更深入刻劃出政商和媒體之間勾結，沆瀣一氣，為了權力、金錢的一己之私，官官相護、粉飾太平的醜態。
山崎豐子之所以會著手寫下這部震撼人心的巨著，說起來也有幾分巧合。她在完成另一部巨著《大地之子》後，計畫造訪非洲。為了避免時間的浪費，她希望找一個對當地環境十分了解的人帶路，結果，巧遇成為這部小說主角的『恩地元』。
作者在和『恩地元』閒談之中了解到他的經歷後，強烈要求他成為她下一部小說的主角，對方卻拒絕說：『我的人生不會在別人手上結束。』最後，經過山崎豐子的多次拜託，才終於點頭答應。
在採訪過程中，發現『恩地元』為了堅持『空中安全』，遭到一切以利益考量為優先的航空公司的人事懲罰，被貶職到中東和非洲將近十年，簡直就是現代的『流刑犯』。所以，作者在書中為他取了『恩地元』這個名字，就是希望讀者能夠了解大地的恩惠，重視萬物的起點。
山崎豐子說，小說中有許多場景曾經真實發生在『恩地元』身上，她流著淚寫下了這感人的一幕又一幕。正因為如此，無論航空公司怎麼施壓干擾她的採訪工作，無論如何進行誹謗和中傷，她都決心要完成這部作品。
雖然書中的航空公司名字和人物名字都使用了假名，但這部小說問世後，日本人都知道，國民航空指的就是日本航空公司。而且，在第三集『御巢鷹山篇』中，詳細描寫了二十多年前，日本航空公司ＪＡＬ一二三班機從羽田飛往大阪伊丹機場途中遭遇空難的情景，更加應證了這一點。
這部小說在二○○○年發表當時，創下了暢銷兩百多萬本的佳績，再度喚醒了日本民眾對這場航空史上重大災難的回憶，但也招致不少認為遭到影射的日本航空高級主管、運輸省官員的強烈反彈。日航的御用記者打算出書反制《不沉的太陽》，因此，首先在報章雜誌上，刊登了『無法原諒《不沉的太陽》，尤其是賺取讀者最多眼淚的「御巢鷹山篇」』的相關報導。日本航空還特別在公司內部刊物上發表聲明：
『這部小說記錄了御巢鷹山空難的相關內容，容易令人聯想到成為小說舞台的公司組織以及書中的人物就是本公司和本公司的職員。這本著作導致公司與一部分個人的形象和名譽受到極大的傷害，對此深表遺憾。』
之後，日本航空甚至透過律師向山崎豐子表達，必須撤回《不沉的太陽》的發行，並中止拍成電影、電視的計畫，並要求她發表聲明表示，《不沉的太陽》是與日本航空無關的虛構小說。
成為小說主角『恩地元』原型的前日本航空工會委員長小倉則認為，作者在小說創作的過程中，對採訪內容加以篩選和修飾是理所當然的，身為日本航空的經營者，必須以誠實和反省的態度面對之前的不當政策與醜聞，『只要還有身為人的良知，就不可能否認這些事實』。
書中令我感觸特別深刻的是，主角恩地元去紐約出差時，特地前往參觀布朗克斯動物園類人猿館中的『鏡子房』，從掛在籠內的鏡中看到了自己的上半身，接著猛然發現鏡子上寫的這句話：THE MOST DANGEROUS ANIMAL IN THE WORLD（世界上最危險的動物）──鏡子中照出的人類，才是地球上最危險的動物。這是多麼痛切的警告。
翻譯這部小說的過程，讓我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震撼教育，心情也上下起伏了無數次。空難現場的慘不忍睹、家屬認屍時的淒慘每每令我動容；利慾薰心的政客和貪贓枉法的官員令人義憤填膺。錯誤的政策與人為的疏失，造成了五百二十條人命的犧牲，以及更多家庭的破碎，為無數人的一輩子留下無盡的遺憾。
真心希望航空公司的人可以從這本書中再一次體會生命的寶貴，真心希望不再有類似血淋淋的悲劇再度發生，更真心地希望，掌握權力的人可以從中了解到一個事實──『錯誤的政策是殺人不見血的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