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夢遊人俱樂部(摘錄)
孫梓評努力把這些一向被視為油滑平庸的雕蟲小技提升到詩學的層次,非僅玩玩而已。很少人把孫梓評拿來和唐捐或楊佳嫻比較,但他們確實都是中文系的(驚)。楊佳嫻和唐捐當然都是各自有所突破的學院詩人,孫梓評也不遑多讓。身為副刊編輯守門人原本應像是「真正的警察」,明辨許多文學上的正義;但他寫起詩來卻如同「業餘的罪犯」,尺度很大,忍不住就會出手搞破壞。這種反差簡直就是白天當警察,黃昏之後即變身為夜賊。另一個反映當代詩意的特色是:他的詩風一向裝置著大量物體,這本詩集也不例外。如「幾款甜美的礦物與黎明」這樣簡單一句,輕巧改變了事物的性質,將抽象具體化。這樣的甜美是繁複的。「幾款」又有商品的意味。這些礦物與黎明是同一個品牌的事物呢。乃是神的製造了。他的詩就是這樣充盈著當代物質的精神狀態,彷彿專門收集那些物體的魂魄入詩。甚至乾脆大聲宣布:「我們終於也可以用物質互相安慰了」。從舊時代的眼光來讀,你當然可以說是一種反諷,不過我有時也懷疑他是認真的。
「壞掉了。」善於理解物的孫梓評,對於物體的各種故障狀態因此特別感傷:「雲朵是已逝去靈魂的形狀」;時常哀悼對那些壞掉的事情的無能為力:「煙火是天空唯一的剩餘∕晴朗過度使用」。相對於我個人物質生活的貧乏,孫梓評猶如一個帝王,他的聖諭是這樣的:「總會再度織起的──織物般的我們∕離別後各自拖曳遙遠的線」。熟知許多特色的唱片光碟,奇妙的甜食飲料,材質美好的衣服鞋襪,他收集各式各樣的杯子,知道哪裡有適當的停車位,哪有可以去的餐廳與海岸,飽漲著對此世界的各類知識,既懂無印良品也懂紀念品,同時理解品牌與沒品。他的三首禮物詩:〈時間送給夜晚的禮物〉,〈夜晚送給鐵塔的禮物〉,〈房間送給時間的禮物〉可看出他在抽象概念之間遞送物體,或者物體本身之抽象化的敏銳靈光。所以他要我們「聆聽時間體內的金屬性」,並指出「你的沉默是金∕我的微笑是銀∕在計時器裡彼此祕密撞擊」;至於「她按下熟悉的號碼∕把自己傳真給遠方的花園」這種把人體物化的做法,是他與此時代的物共存的藝術吧。他因此發現了「樹木和麻木一起∕尖叫的圓」,相信「安東尼」能夠「拯救句點,一鍋冷湯∕沒有保存期限的下雨天。」在〈夜間製冰〉這首詩裡表示:「堅固的友善∕是儲冰式空調系統」。他問「你是否仍懷念某人∕牢記某一杯熱茶的下午」,彷彿用物體的瀰漫擴散來取代人與時間;「他不是沒有信仰∕神,是他的隱藏檔」,這是他發明的雲端科技了。
他更是熱愛為萬物命名的人:「鹿面女孩」、「關係油漆」、「惡日」、「一種稱之為快樂的科學」、「遼闊的色情」、「海邊警局」、「寓言式嘶吼」、「一次性雲朵」……他夢遊的國境到處是稀奇古怪的新品種。他也偏愛扭轉、突變物件的狀態:「甜蜜的罪」、「生病的刀」、「沉默的湯匙般的擁抱」、「指間彈奏的菸灰般的鍵」、「一個人靜靜歡呼的午夜球隊」、「鋒利的預感」、「後設的甜」、「波動的廢棄物」等等。此類名詞與形容詞的發明,並非只是記憶中素材的聯想,而更有創造性的思維,超越性之觀念。更不用說他「飛機莽撞過雲」或「等待一聲遙遠的霧笛∕輕輕割破海峽」所捕捉到的奇妙動詞了(這樣討論下去可能沒完沒了,在此打住)。或者有人質疑,這些創意算是個人遊戲嗎?我認為孫梓評超前的氛圍,是將原本無可掌握的靈視,藉由字詞本身的氤氳,將其物質性(字音、字義、字形等)揮發到極致,以實現的。那些專屬當代的字彙,怎會沒有社會意識呢?每首詩每個字都在與這個島嶼此時代喊話互動,指涉匯流無數的文本海洋;唯讀者可能或被酷炫的節奏韻腳所欺騙,或被甜美趣味的技藝所遮蔽,而無從覺察。在那些幽深的無法理解的跳躍之間支撐著的是怎樣的張力?可能就是那意義潛藏之所在了。
鯨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