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這樣的奢侈,從前沒有,日後難再。二〇〇五年,我有機會讀了一年舊報,閱讀整整六十年前,即一九四五年的華文報紙,而且與當年的時序大致同步。爆竹聲裏,我在看當時香港、上海、重慶的年節情景;聖曲飄飄時,我在看那年天津、香港的聖誕市況。八月,自然看的是美國投擲原子彈和日本宣佈投降。
不用說今天的人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就是在當年,也幾乎不會有人,可能同時讀到國民黨、共產黨、日本佔領者和漢奸所辦的各類報紙。
許多晨昏,我在那個寧靜的房間裏享受我的好奇和尋尋覓覓。那個房間,永遠那麼乾冷;常常,我需要套上毛衣,有時還戴上圍巾。它必須是這樣:這是香港大學圖書館的特藏部,數以萬計的縮微膠卷——舊報、舊雜誌、文獻檔案——收藏於此;恆溫,恆濕。
在《南方周末》和香港《明報》,我開設了「舊聞記者」專欄,每週刊出一篇讀報筆記。專欄的開篇語寫道:「這種閱讀,是看新聞史著作所無法替代的。那些泛黃的紙頁上,沉睡着多少歷史細節,塵封着多少故事,還有多少彼情彼境下真實的生活感覺。」「六十年前此時,殘酷的大戰已近尾聲,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中國正站在走向民主自由還是獨裁專制的十字路口,從這一時間點往前走,一齣齣大戲將輪番上演……」
昔人舊事從未消逝,歷史只是在我們的身邊熟睡着。當膠片機輕聲響起,一切都活靈靈重現了:六十年前,中國人怎麼過年?怎樣訂婚和結婚?他們看甚麼書?吃甚麼藥?唱甚麼歌?怎樣出門行路?他們在戰火中度過了甚麼樣的辛酸日子?他們為甚麼互相爭鬥,不共戴天?那時的不同營壘怎麼看待美國總統羅斯福、怎樣看待德國總統希特勒的死訊?那時的中國人,怎樣看待美國人?那時的青年,怎麼鬧學運爭民主?曾經的「民主鬥士」,為甚麼變成為虎作倀的「漢奸報紙」總編、為殺人者進呈讚美詩?一位深受歡迎的流行音樂作曲家,怎麼會為敵寇譜寫歌頌自殺式飛機的《神鷲歌》?那時的「我們」——那些文以載道的報人們,怎樣蘸血為文、不屈不撓地追求言論自由?
我是中國報人,一如台灣資深傳媒人王健壯的自況,我也是個「回也不改其志」的舊式作風的報人。舊,是說我直到今日,還對媒體是「社會公器」深信不疑,還對中國歷史上的「文人論政」和「書生辦報」心嚮往之,還咬定傳媒是不可褻玩之物。在歷史面前,傳媒人無法掩飾自己的人格。前輩們逐日留下了他們的白紙黑字;對後人,我們也一樣。
「舊聞記者」(「二〇〇五看一九四五」)的專欄文章結集於此。文中,「六十年前」這一用語比比皆是。我願保留舊報閱讀和筆記寫作時的感覺,希望沒有給在不同年份讀到這本小冊子的讀者帶來不便。畢竟「一個甲子」這概念太有意味了。
這也是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中國傳媒研究計劃的一個小型研究項目。支持這樣的「非典型傳媒研究」,需要寬闊的視野。因之,我對中心總監陳婉瑩教授,懷有深深的感激。同時感激主持《明報》副刊的馬家輝博士和我的兩位責任編輯:《明報》盧小瓏女士、《南方周末》劉小磊先生。
錢鋼
寫於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
二〇〇六年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