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反叛的凝視
青年鮑伯．迪倫和瓊．拜雅正在華府林肯紀念堂中進行演出前的練習，輕唱著無聲的歌曲。無聲，是因為他們凝結在這張靜默的黑白照片中。那是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八日，馬丁路德．金恩博士正在外面講台發表他改變時代的演說：「我有一個夢」。就在幾分鐘後，這兩個年輕的抗議歌手，將在數十萬人面前演唱。他們會緊張嗎？他們是否知道這可能是他們有生以來人數最多，也最重要的歷史性演出？是否知道外面演講的那個偉大聲音將在幾年後被黑暗勢力吞噬、喪失他的生命。

來到紐約城後，我努力地如考古學家般勘查那些革命的火焰遺留在城市各個角落的殘餘灰燼，或者想像力的放大鏡去考察那些凝視著各種反叛姿態的喑啞但鮮明的古老照片。

例如我手中這本攝影集，有著最讓我興奮的書名：《安那其、抗議與反叛：與改變美國的反文化》（Anarchy, Protest, and Rebellion: And the Counterculture That Changed America）。攝影師是美國另翼週報《村聲》（Village Voice）在六○年代唯一的攝影記者Fred W. McDarrah，他自己也是從敲打的一代詩人到那些政治與藝術的安那其黨人成員。

任意翻開集子，這張黑白照是一九六九年十月尚未成為偉大導演的年輕伍迪．艾倫在曼哈頓的河邊教堂（Riverside Church）台上的反戰演說。詫異這個犬儒的老伯也有這樣激進行動主義的過去？想必他是用一貫急促的語調，在幽默中進行抗議。或者他認真的表情只是另一次戲謔演出？
真正嚴肅的，是兩頁之後用言行替美國定義了何謂公共知識分子，且於二○○四年底過世的蘇珊宋坦。在這裡，她正因為參加反徵兵行動而被警察逮捕。她一九六七年的臉上仍然掛著迷人而優雅的笑容，而讓身旁的武裝警察頓時後成為模糊的背景。

再過來的這張是演員達斯汀．霍夫曼在自宅門口一臉的倉皇失措，因為他在格林威治村美麗公寓的隔壁那戶剛發生一場莫名爆炸。這是六○年代最最象徵性的一場政治爆炸：激進地下學運團體「氣象人」在自宅製造炸彈時不幸爆炸，達斯汀．霍夫曼落荒逃出。
還有還有，那個剛從越戰回來的文質彬彬、身材修長的年輕人正在群眾面前激昂地抨擊越戰的不義。三十年後，他再一次在群眾面前抨擊另一場戰爭，但此時是以美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身分。他是約翰．凱瑞（John Kerry）。

在左頁，不知名的年輕人手中拿著「校長辦公室」的牌子，而背後的學生正打著赤膊輕鬆地坐在窗台上，舉著「罷課」標語。那是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他們正在一九六八年的學生革命中全面占領這所長春藤大學。
然後，不可思議的鏡頭出現了。一九六八年芝加哥的民主黨大會場外出現嚴重暴動，照片中是在街上對著人民的坦克車和機關槍──這不是二十世紀最後一個十年前夕那個野蠻的政權，而是一個有兩百年傳統的民主國家啊。（當然，差別是前者瘋狂開槍了，而後者還沒。）

除了反抗者與安那其外，這裡也凝視了許多前衛藝術的發生現場。
還沒拍出《殘酷大街》（Mean Street）的馬丁．史科西斯披著長髮在紐約哥倫布大道上扛著攝影機，準備開始用影像敘述這個城市一則則瘋狂與荒誕的寓言；演出電影《逍遙騎士》而成為六○年代反文化英雄的丹尼斯．霍普（Dennis Hopper），正在紐約棲息最多藝術和文學傳奇的雀爾喜飯店前遊蕩。剛成立她第一個工作室The House的前衛表演藝術家Meredith Monk橫躺在下一頁，在紐約大學赤裸著上身表演「嬉皮愛之舞」。然後是那個已經成為搖滾神話的東村表演場所Fillmore East，Janis Joplin、The Doors正輪番進行著他們死亡前對搖滾樂迷的神祕召喚……

突然間，我手中的書倏地燃燒起來，我聽到了那些狂暴的吉他聲、那些憤怒的演講聲，群眾在我面前拉著布條高喊口號向前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