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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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迪‧采沛戌的日記
(未註明日期,封面內頁之潦草筆跡)
上帝啊,我不相信你,但是救救我!我不相信你——我之前一直不相信你,可是如果我真的會成為無窮無盡的邪惡化身,那我祈禱這世上也有無窮無盡的善良力量,可以拯救我靈魂殘存的一小部分……
我是狼,我是德古爾,我的雙手沾滿無辜者的鮮血,而我正在等待時機殺了他……

1
阿卡迪‧采沛戌的日記
一八四五年四月五日
父親過世了。
瑪麗已經睡著好幾個鐘頭,她躺在一張滾輪矮床上,那是以前我跟我哥哥史蒂芬小時候的床鋪。真可憐,看她累得連燭光都感覺不到,還得睡在史蒂芬的小小幻影和我孩提時代那些玩意兒旁邊,這畫面很不協調,再加上四周的石牆、高聳的天花板有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外面的長廊也飄盪著我祖先的幽幽細語,整個場景就好比是我的過去跟我的現在撞在一起那樣。
而此刻我自己坐在旁邊的橡木書桌邊,小時候我在這裡讀書識字,桌面上有很多凹痕,這是采沛戌家毛躁的年輕人一代又一代累積出的成果。快要天亮了,透過向北的窗戶,可以看到逐漸明亮的灰色天邊有家族城塞的輪廓,伯父現在還住在那裡。我想到自己這驕傲的血統不禁哭了出來,但是沒哭出聲,不然會吵醒瑪麗。然而淚水帶不走悲傷,只有寫作可以撫平悲痛,所以我打算寫下一本手札,一方面記錄這段日子的種種苦楚,也可以幫我好好記得父親的模樣,我要在心裡保持鮮明的記憶,以後才有辦法向還未出世的孩子說一說祖父是怎樣的人。
我一直希望他可以活著看見——
不行,別再哭了,趕快寫點東西吧!如果瑪麗醒過來看見自己這個模樣,她一定會很難過,可是她已經為我夠傷心的了。
過去幾天我們馬不停蹄地趕路,搭船、搭馬車、也搭火車,橫越了歐洲大陸。我自己覺得這已經不像是踏上歸途,反而更像是在時光中倒退,彷彿我將當下留在了英國,飛快地走進我那黑暗的家族歷史裡,絲毫不能回頭。我們在維也納搭上了臥車,躺在妻子身邊的我透過拉上的窗簾望向外頭的光影更迭,心頭忽然驚覺之前在倫敦的快樂時光一去不返,除了瑪麗跟孩子以外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將我拉回現在。瑪麗是我唯一的支柱,她睡得很沈,她的忠實、她的知足、她的信念都不受影響,毫不動搖。懷胎七個月的她現在只有側睡比較舒服,碧藍如海的眼睛遮蔽在金色睫毛和白晰眼瞼下,白紗睡衣底下顯露出繃緊的肚子,裡頭蘊藏了一個不可知的未來。我伸手輕輕碰了碰,不敢吵到她,心裡忍不住感激得想要落淚;瑪麗非常堅強,也非常冷靜,沈著一如平和無波的大海。我一直都隱藏自己膨脹的情緒,深怕我強烈的情感會影響到她,也不斷告訴自己我已經把那一部份的自我留在外西凡尼亞了——那一部份的我活在過去的痛苦跟絕望裡,那一部份的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快樂,一直到我離鄉背井才結束。我以前曾經用母語寫下很多晦澀沈潛的詩篇,可是一到了英國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寫過詩,學會英語之後我只有寫過散文而已。
那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但是……唉,現在我的過去卻又掩蓋了我的未來。
從維也納出發的那列火車搖搖晃晃,我在妻子與未出世的孩子身邊亦喜亦憂啜泣起來;喜的是她們還在我身邊,憂的是這樣的喜悅不知道能持續多久。在喀爾巴阡山上的大宅子裡,到底會有什麼樣的結果等著我?我不知道。
於是我回到家。
坦白說,父親亡故的消息並不令我意外,到達比斯崔札鎮(喔,應該說是比斯崔茲鎮,這份札記全部用英語書寫比較好,省得我一下子就都忘光了)開始我心頭就有很強烈的預感。才剛踏上馬車,我心頭就籠罩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令人非常的不安——收到祖贊娜的電報已經是一星期以前的事情,我們無從得知他的狀況是好轉還是惡化。馬車伕的反應完全不讓我放心,他是個駝背的老人,一聽到我要前往的地點,直瞪著我的臉,一邊在胸口畫十字一邊大叫:「天哪,您是德古爾家的人!」
聽到那個令人生厭的姓氏讓我器得臉都脹紅了,冷冷地糾正他說:「我姓采沛戌!」不過我知道這沒用。
「都好、都好,先生您記得幫我在大公面前說句好話就是了。」老人又畫一次十字,這一次手在發抖。等我告訴他,其實我伯父,也就是現任的大公安排了一輛車來轉接,他聲淚俱下求我們等到早上再出發。
我差點就忘記當地這些沒讀什麼書的鄉下同胞有多迷信、多古版,也忘記了身為一個波雅(boire,為當地語言的貴族之意)——也就是貴族——大家是如何表面上唯唯諾諾、背地裡卻大肆撻伐。以前我一直認為父親不該在信裡頭對這些鄉民表現得非常不屑,但慚愧的是如今我心裡卻也有同樣的感受了。
「別開玩笑了。」我簡單地回決馬車伕,同時注意到雖然瑪麗她聽不懂我們的語言,卻可以察覺老人的語調中透露出恐懼,於是惶恐又好奇地望向我們。「你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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