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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框外的真實──顏蘭權與莊益增
「每次看到他們都像看到遊民一樣,想要問他們甘無呷飯!」吳念真導演這麼說。
莊益增與顏蘭權個子都不高,兩人外表看起來乾癟削瘦,喜歡戴帽子,穿著比自己身形大一號的深色T 恤和New Balance 球鞋,無論在何時,總像被一片揮之不去的憂愁之雲籠罩,彷彿有著捱不完的煩惱。低調的他們不會刻意與人交往,但只要一談起有意思的話題卻會聊個沒完,一搭一唱,互相消遣對方。淡泊、隨性、率直、憨傻、認真,這是許多人對他們的認識。
錯誤的第一步
兩人成為情人,是在1999 年之前;兩人成為拍攝搭檔,則是從1999年開始的。
在那之前,顏蘭權從東吳大學哲學系(輔修社會系)畢業,一年之後,隨即在家裡的支持下出國念電影,身為家中的老么,集各方寵愛於一身,從小她收到的禮物就是伊索寓言、安徒生童話,「幻想」自此在她的生命
中打下樁基。在高雄市前鎮區長大的她清晰記得,早在十四、十五歲就嚮往電影的世界,時常翹課去電影院,好奇著電影究竟是怎麼拍成的,她就是有股強烈的渴望想要參與這個不可思議的造夢工程。她先是到法國,卻因進入電影學院的門檻太高,法國也普遍較強調理論而非創作,輾轉到了英國繼續追夢。
「我在台灣完全沒有電影經驗,當時申請劇情片結果被打叉,後來聽說一位導師(tutor)看到我那個拍破爛藝術節的影片,就說把這個撿回來學紀錄片好了。那位老師對我說,紀錄片是所有技巧的學習。」就這樣,顏蘭權進了雪菲爾哈勒姆大學(Sheffield Hallam University),研究所一年級時(Postgraduate Diploma)攻讀紀錄片,二年級時她又轉回劇情片,最終取得了電影/電視製作的碩士學位(Master Degree)。而她最喜歡的導演是就是已逝的英國獨立電影先驅德瑞克.賈曼(Derek Jarman)。
1999 年9 月21 日,台灣發生了百年來最大的地震災害,中部地區哀鴻遍野,就像戰爭後的荒城。同個時間,顏蘭權從英國回台灣不久,她的電影劇本計畫得到了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補助,剛去了趟法國進行田野調查,不料才回國一週,就碰上了大地震。
她窩在台北的住處,每天坐在電視機前,腦袋一片空白,接收災民的哀嚎、國軍的英勇救人事蹟、大企業的愛心喊話、政府的援助政策等等資訊。兩個禮拜之後,她突然對這些千篇一律的轟炸感到疲憊,厭倦極了政治人物不切實際的話語,不滿電視上出現的各種良善、溫馨、憤怒、無奈的片面情緒和印象。「真正的災區究竟怎麼了?」她這麼問自己,相信一定還有些什麼是在電視框之外的。這股單純的念頭和衝動,後來領著年輕熾熱的她踏入紀錄片的世界。
她和三位朋友一起駕車前往災區,帶著一台非常小的DV 攝影機(SonyDCR-TRV900)想去尋求自己的真相。剛開始面對那些被地震破壞的景象,大夥總會發出驚懼的哀歎聲,也能與各地朋友討論或聆聽他們的心情。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每天映入眼簾的儘是灰濛濛的殘破景象,一幢幢坍倒的房舍與建築物,一張張雙目無神無魂的臉孔,一鄉鄉滿目瘡痍的城鎮。逐漸地,他們四人被週遭低壓的氣息逼得無法喘息,彼此之間越來越無言以對,沉默不語是面對懼怕無措最好的表達方式。顏蘭權回憶:「我跟朋友開車繞了災區一圈,那趟旅程是很恐怖的記憶。還記得每到一個災區,總會看到一些人在斷垣殘壁之中挖掘自己剩下的東西,那種經歷不是我們一般人能夠想像的,也不單單只是親人的喪失,那是整個生活的崩毀。」
旅程的第六天,恰巧是父親六十九歲生日,家人打電話責備顏蘭權怎麼沒有回家替父親祝壽。當時的她認為這個百年災難實在是比父親生日要重要得多,但她還是打了電話向父親道歉,並且允諾明年七十大壽時一定會在父親身旁,「爸,我跟你說地震是台灣的災難,這個比較重大,生日你明年還有,明年我一定陪你。」父親說:「好啊!我沒意見,是妳姊姊一直罵妳。」
旅程的倒數第二天,他們來到了一個原住民帳棚區,但除了顏蘭權外,沒有人願意下車。她拿著攝影機想拍點什麼,災民們卻以為她是記者,一擁而上,熱情地對著鏡頭講述他們的慘狀,希望能夠幫忙傳播出去,以獲得更多的關注和救災資源。災民們的一廂情願和誤解,讓只是憑藉著衝動而來,內心沒有特別想法的她心虛不已。一個小小的影像工作者能做些什麼呢?只能努力持好攝影機,錄下他們的情緒和期望。突然間,一位原住民阿嬤抓住她的手,說「好冷,好冷,有沒有棉被,一條棉被。我,我..好想回家。」
旅程的最後一天,他們到了災情慘重的中寮鄉,天色接近暗暝,但鎮上卻無一處燈火,只有三兩居民默默佇立在房厝前。這是座真真正正的死城,死寂的氛圍透植大地,沒人有勇氣下車。半小時後,有人提議「我們回台北好嗎?」大家一致同意。回台北的路上,為了避免沉默的尷尬,大家東一句西一句地胡亂講話,卻沒有人提起災區的經歷。隱藏在喧鬧之下,是任誰也不願提起的,現實的慘景以及生命體驗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