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日
上海烈男傳

上海烈男傳

Martyrs of Shanghai

  • 作者:林郁庭
  • 出版日期:2013/05/20
內容連載 頁數 1/2
台灣小開

和平飯店


八點半,雨勢一點也沒有減弱的意思。疾行的車在中山東一路來回穿梭,濺起漫天高的水霧,籠住外灘數百年如一日資本主義的銅牆鐵壁。通明的燈火黯了下去,瞬時柔和幾分,又亮了起來,煙霧裡閃閃爍爍地掙扎。

和平飯店的塔尖在雨中淒迷著,幽靈般瑩著綠光。面對中山路那扇門半隱在時代的石階下,鐵鍊深鎖。南京路入口夾在衣香鬢影的精品店之間,右邊櫥窗一席灰紫色的毛皮,扣住一只鬱鬱的金綠甲蟲;左側有隻豔紅蝴蝶貼著漆黑的絲緞飛,試穿新旗袍的女客身影,鎖進一大面更衣鏡,也隱約掩映上窗玻璃,鬼影一般。

和平飯店的榮光存在於過去。當年縱橫十里洋場的風華,還纏繞在裝飾藝術拱出的華麗廳堂裡,英人沙遜(Victor Sassoon)周旋於貴客之間,資本家豪宅有過的笑語脂香,在旋轉門一開一闔掀起的風中,彷若依稀可聞;如今出入於此的賓客,多有短褲T恤之流。三〇年代絢麗的燈,在二十一世紀裡顯得有些落寞,黃粱一夢繁華不再,不變的,是客人多半生著白種人的面孔,而在旁邊伺候的,總是黃皮膚的。

穿過昏黃的長廊,掠過電梯間藻井鑲金獵犬下那幅極不搭配的「錦繡山河」水墨,長廊盡頭那團粗鄙塑膠花拱住的蒙塵女神雕像前拐個彎,就是飯店極富盛名的「老年爵士酒吧」。若是從三〇年代演奏至今的樂師,現在也有「百齡」了,正符合店裡招牌的「百齡譚」(Ballantine’s)威士忌之名,但聚集在此的是一批五十歲上下的樂師,說老年還算不上,年紀不上不下,音樂造詣也是如此。酒吧在傍晚就逐漸湧入慕名而來的觀光客,粗獷的鐵燈木桌前坐定,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半晌,斑白頭髮的樂師們魚貫入座,慢條斯理地調著音。不成調的提琴、破了音的鋼琴迸出若干難以置信的雜音,讓幾雙敏感的耳朵豎了起來。就是這樣,才需要調音吧,寬容的心這麼想著。看來準備就緒了,這支「老年爵士」樂隊在一個眼神暗示下,不一致地轟出樂曲第一聲,這下可好,顯然荒腔走調並非全然為年老失修的樂器之過。吧台那德州牛仔打扮的中年男子,本來與調酒師談得正好,一聽到演奏,臉兒馬上漲得通紅,一口氣乾了啤酒,丟下小費,帶著女伴揚長而去。座上多少也揚起幾雙緊皺的眉,大部分的人則兀自喧譁,罔若未聞。

又一輛疾馳的出租車沿中山路而上,駛過和平飯店那個轉角,後座的男人抗議了,「欸,師傅,我不是說到和平飯店嗎?怎麼開過頭了,想繞路也不是這樣唄?」

駕駛不慌不忙地,「先生,這裡不能拐彎,我得到前面橋下調頭。」

「哦,是嗎?」

車子終於在飯店門口停下,男子卻沒有下車的意思:「靠近一點,下這麼大的雨,你要我怎麼過去?」

「先生,你瞧前面停滿了車,根本過不去呀!」

「恆瑞,他們撐傘過來了,我們走吧。」車裡的女子說著。

男子先下了車,接過傘揮手要飯店接待員退下,殷勤地對著車內:「小霜,來,我幫你撐著。」

男子在門口把雨傘交給淋得溼透的接待員,高傲地塞了一張鈔票給對方。

服務員領著兩人走進老年爵士酒吧,正待坐定,他問,「不是要你幫我們留個好位子?怎麼還是在這邊角?」

「先生,這位子不錯,看得夠清楚,很多人都很喜歡的。」

「這麼偏,要我扭著脖子看不成?中間那兒不是有位子?去去去,我們坐那裡。」

「那兒有人訂位了。」

他掏出錢包,「就算我訂的。」

服務員收下鈔票,帶他們過去,把桌上Reserved的牌子順手收掉。

郭恆瑞一坐下,馬上又火燒屁股地起身,「來,小霜,這位子給你,正好面對樂隊。」

葉小霜抬眼看著男人,嫵媚地一笑。郭恆瑞的黑皮鞋沾上些雨漬,仍雪亮亮地刺著眼;鐵灰長褲上愛馬仕(Hermès)皮帶閃著誇大的金色H字,這H還沒有陷在鬆軟的肉陣裡,足見佩戴的男人雖然天天大魚大肉,身材保持得還不算差;小霜的眼飄到他暗紅的皮爾卡登襯衫,欣賞它在昏暗的燈下顯現的細緻條紋。郭恆瑞回應她的目光露出自得的微笑,但小霜知道他其實很緊張,從進來坐定到現在,他的手不住撫弄桌上塞得滿滿的LV皮夾,彷彿在研究這名牌花樣紋路的邏輯。

小霜的手機響了,恆瑞望著她滿面是笑,低低地不知說了些什麼,心裡有些不自在。他自己做服裝這一行,一眼就看出這上海女孩全身上下都是便宜貨,緊身的廉價桃色網衫,凸顯出不很豐滿的胸線,低腰的牛仔褲露出半截細腰,在她俯仰之際有條鏈子微微晃動,撩得他心裡癢癢的。她手上那個皮包顯然是襄陽市場的名牌仿冒品,身上最值錢的,就是那支紅色的手機,響聲真是銀鈴般悅耳,機身也五顏六色地閃個桃花不斷,看她接電話聲音一個比一個嬌俏,教他心裡一陣比一陣不是滋味。

「喝什麼?」服務員過來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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