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親情如海
 
一個人到了晚年，「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想的是什麼呢？我自己的體驗是，不再是要完成什麼沒有完成的夢想，不再想去征服那些遙遠且不可企及的王國。我心中念茲在茲的是，此生此世，受過許多恩寵關愛，沒有能一一報答，以後也不再有回報的機會了。「報恩除非轉輪時」，午夜不眠，輾轉反側，這才是有生之年最大的遺憾。
 
祖母是愛我最深、也對我期盼最切的人。小的時候，只把那一切寵愛視為當然，雖然也曾作出種種許諾，「等我長大了的時候」；不幸，祖母等不及看到我長大。到現在我才懂得，祖母離開塵世之前是多麼不放心，為了我。
 
我的家庭原屬於「耕讀繼世」的中產之家，先世在浙江秀水縣，後來改稱嘉興縣。曾祖父虎臣公，一行作幕，生涯落寞，中年病故，留下了二兒一女，長子即我的祖父，諱鋐，字景庭，晚號迂廬。洪楊之亂後，江南富庶之地元氣大傷。祖父奉養寡母並帶著未成年的弟妹北上，在山東歷城落戶。
 
景庭公奮力苦學，科場得意，文采受到時人讚許，得與曲阜高府結親。曲阜是至聖先師孔子的故鄉，高姓是當地的世族名門，高家大小姐就是我的祖母。
 
可是，他們的婚姻經過一番波折。訂親之後，我的曾祖母病故，景庭公照顧兩個未成年的弟妹，實在力不從心，難以周全，便要迎娶未婚妻過門。可是，高家的長輩們總推說姑娘年紀還小，應該再等幾年。也可能是看到景庭公書劍飄零，家無恆產，怕姑娘嫁過來要受苦。姑娘心裡雖已拿定了「非君不嫁」的主意，但在早年頭未出閣的女兒對自己的婚姻大事，是不能公然表示意見的。祖父那邊因此而有了屈辱的感覺。
 
景庭公後來娶了門第不高而寬柔篤敬的楊太夫人主持中饋，生了兩個兒子，大的叫崇讓，小的叫崇實。楊太夫人便是我的嫡親祖母，不幸早年病逝，沒有看到我出生。
 
崇讓伯父據說相貌和性情都很像祖父，深得親心。崇實公，字硯農，就是我的父親。我小時候偶爾聽到長輩們形容我，「這孩子，跟他老子一樣牛脾氣。」所以，我猜想父親從小就不是聽話的乖孩子。念大學的時候，他不顧祖父的期望，沒有選擇文學、歷史或政治，而是進了機械工程系。暑假天要到一個叫皇姑屯的地方，去兵工廠裡實習。親友中有不少人搖頭嘆息，「姚景庭的兒子，怎麼會落到跑去皇姑屯打鐵？」那年月總以為讀書人的正途，唯有做官，再不濟也應該是在銀行裡當經理什麼的才像話，怎可去打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