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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外婆家的暑假〉
眼看著黑雲從望不見邊的甘蔗田上空起來,火車開進屏東站的時候,雲已經低低壓得天垂地暗,不知會怎麼一場暴雨。
「何怡寶!」媽媽把她塞進計程車裡,逃難似的。她瞥見黑臉的雲幕壓壓直追到後車窗來,車子裡都是媽媽身上的粉香汗香。她暈車了,媽媽掏化妝紙給她擦汗,掐她人中,平常就辣手辣腳的媽媽,因為急,差點不把她人解散。車窗搖開,風像河水灌進來,把她沖到灘底。
雨的腥氣裡醒來,她已躺在外婆的那張藤條躺椅上。屋裡真亮,滂沱的雨光不但把長窗屋簷前照得一通亮晃晃,把屋子最裡頭通往廁所的木板走廊也映得光乍乍的。「這雨,嚇死人!」媽媽的永遠是高八度的愉悅的聲音。
外婆說:「倒好,每天這個時候下一場,天那麼熱的。」
很厚軟的聲音,像媽媽那件紫黑色緞子的露背裙子。半扇紙門遮住,她看見外婆套著碧玉鐲子的手在玄關擦乾地板,她的粉紅色「星星小孩」行李袋被雨打溼了,孤伶伶蹲在門邊。
「姥姥。」怡寶喊道。
「乖,好些啦?」
怡寶說:「姥姥我胸口,悶。」
媽媽笑起來,斥道:「妳看她小孩子講話,哪來的胸口,還悶咧。」
兩個大人坐在屋裡細細講話,大雨隔斷人聲,卻像大晴天兩個人坐在萬丈瀑布前。講講,提到鹹蛋蛋黃油,外婆把媽媽託同事從日本帶回的幾盒「救心」擱好,怡寶問道:「油化胺是什麼呀?」
外婆道:「姥姥心跳急,油化胺對心臟好。比如是怡寶把蛋黃拿去燒,臭臭的那個味道,就是胺。」
「理她。」媽媽煩惱的望著她。
常常是這樣,媽媽蹙著眉頭看著她,讓她很深的感覺自己真是給媽媽帶來了麻煩。僅有的一次,她跟父母去誰家做客,回家的計程車上,她坐在爸爸媽媽中間,多麼漫長無話可說的車子裡的空氣,媽媽忽然說:「我是為了怡寶。」轉頭望向爸爸,雖然她看不見,也清楚感覺到媽媽的軟弱和還有的許多熱情,等著爸爸回答。沒有,久久的,沒有。她哭得很厲害,他們想她大概是鬧覺了,各自忍著脾氣哄她。他們如果都是為了怡寶的話,但是就像計程車前窗玻璃上迎空飛來的盞盞水銀路燈;他們都朝她身後飛去了。
把她送回外婆家,辦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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