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引用了許多日本俳句——甚至書名就是來自松尾芭蕉的作品《奧之細道》:THE NARROW ROAD TO THE DEEP NORTH,行文風格亦頗具俳句般的侘寂空靈,以實事求是而非訴諸情感的克制詞語,來紀錄杜里戈的人生旅程;羅蘭.巴特曾說俳句是最精煉的小說,那麼我得說作者完美地體現了這個特點,他將痛苦精煉濃縮,堆砌在故事裡,須反覆咀嚼,方能嚐出緩緩在口中化開的苦味。
追尋真實的自我 長日已盡 月亮緩升 大海與眾聲齊呻吟 來吧,我的朋友 尋找新世界 時猶未晚 ——丁尼生《尤利西斯》 杜裡戈來自澳洲大陸邊緣的小島塔斯馬尼亞,幾乎是窮困家庭長大的唯一認字的孩子,丁尼生的《尤利西斯》貫穿了他的人生。他總是追尋新的世界,也追尋最真實的自我。 理查٠費納根揭示的人性困境之一,就是無法成為真實的自我。我們都困在某種社會角色中。家人、同僚、上司、情人、鄰舍、幫傭……期待我們成為某種人,我們得設法不讓他們失望,不論那是否違背自己內心的感受。這個過程中,有些人順其自然,很好地轉換,有些人享受,也有些人終生痛苦。 快樂的人沒有過去 不快樂的人除了過去,什麼都沒有 ‘A happy man has no past, while an unhappy man has nothing else.’ 例如杜裡戈,參軍之後,他在舊書店的二樓,與艾咪初次見面,什麼也沒有發生,但是他和她的眼睛彼此交代了太多,還有艾咪髮際的那朵大紅花,從此他走上地獄。但是無論在他已經訂婚的妻子愛拉那裡,還是在泰緬鐵路的死亡氣息中,他從來沒有忘記艾咪,只是,他無法找到真實的自己。周圍的人,周圍的事,一再強迫他成為不願意成為的人。 找尋真實的自己成為最不可能實現的期待。 在愛拉那裡,他必須成為一個風趣、善於應酬的年輕人,他也必須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他的愛,不過,他知道,“那不是愛”。 在死亡鐵路上,他成了澳洲軍隊戰俘的最高階軍官,他必須成為他們的領袖,他必須為了他們的生存而努力。為了拯救他們每一個生命,他,杜裡戈得要算計每一種可能性,儘量把病情較輕的戰俘派去上工,儘量照顧那些由於瘧疾、缺水、潰瘍、腐爛、挨打而生命垂危者。他們當面稱呼他“上校“,私底下,他們尊稱他”老大“。但是,那是否是他內心所需要的呢? 理查٠費納根把修建泰緬鐵路最慘痛的那一面展露給我們看。他寫出戰俘之間的彼此照顧,他更寫出杜裡戈內心的那些真實的掙紮。當手下拿來一塊難得一見的烤豬肉,他是費了多大的努力,才抑制住自己內心的焦灼與渴望!他揮手,斥責他們,拒絕那塊意味著多一點營養、多一點生存希望的豬肉,但是,那是他“理應“做的事情——成為他們所期待的那個人,那個道德高尚的領袖,需要多大的努力! 有些時候,我們確乎如同杜裡戈,認不清楚真實的自我到底在哪裡,或者是誰。照著自己想要成為的人去行動,很難。太多的責任被賦予在身上,讓我們無法自覺。當我們披上某種外殼,起初會不適應,會掙扎著要逃脫出來;時間一長,再堅硬的外殼我們都會習慣,最後會變成自己的一個部分。然後我們會依照世界所要求的那般去行事,依照人們為我們打造的形象去行事,如此這般。最後,我們會誤認為那就是自己,那就是我應當具備的形象:髮型、衣著、眼鏡、走路的方式、說話的腔調、行事的風格……我們說:那就是我。不,那是符合別人期待的我。契訶夫/果戈裡的小說中盡多這類的人物,而我們閱讀小說時,不也是常常為某人生活在“套中”而扼腕嗎? 這是杜裡戈的第一個追尋:真實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