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穿越時空,照見植物的身影
人類遷徙行為之歷史久遠。人類約在六萬五千年前從東非啟程,此後不論是靠徒步、舟船、航空器、乃至太空船,遷徙行為不但未曾中斷,反而速度加快與規模加大。
在遷徙過程中,人類隨身總會帶著各種其他生命(動物、植物、微生物) 同行,而同行的這些人類以外的生命也攜帶著另一批生命同行,如此一連串的浩浩蕩蕩隊伍,歷經漫長的遷移史,終而人類與同行的生命幾乎廣被全球各地了。
當人類到了落腳之處,與人類同行的其他生命也在新天地裡適應、生存與繁殖。有的不適應天擇的壓力而又無人類之協助,便消失了。有的適應力強,自行在新天地大量繁殖,侵占了當地原有植物的生存空間,成為外來入侵種。當今我們生活周圍看到的生命,有很多便是靠這樣的方式登陸的。
許多生命(例如穀類、蔬果、菸草、禽畜、觀賞植物、寵物) 是人類特意搬遷來的,還有許多是不知不覺中帶來的(例如紅火蟻,甚至HIV/ AIDS與SARS)。這些生命或物種中,有許多是糧食作物,如今養活了全球六十億餘的人口;有些引進的生命(菸草、HIV/ AIDS等) 卻致人於死命。例如,原產南美洲的菸草,目前分布極廣,但每年有五百萬人口死於香煙的毒害。引進的生命影響人類的生存、健康與文明進展,也改變了世界各處的生態環境。所以引種之事福禍難卜,惟有靠人類的智慧作抉擇了。
從人類引進物種的行為看來,徒步能抵達或靠近大陸洲的地方,文明起源較早,引進的物種較多樣。台灣原住民祖先的腳步大約在五、六千年前抵達台灣島,但無考據說明攜帶了什麼物種登島。而登上夏威夷島的人類才不過一千六百年的歷史。當時的玻里尼西亞人操著雙殼船,帶著禽畜(例如豬、狗、雞)與作物(例如,芋、番薯、香蕉、甘蔗)登上全球最大汪洋(太平洋)中最孤立的熱帶島嶼 (夏威夷島)。島民在過去的一千六百年間,逐漸發展出自己的玻里尼西亞人文化,其中的原由之一是夏威夷島太孤立了,與外界接觸困難,接觸風險也大。孤立的地理位置孕育出獨特的文明。
然而,台灣島位居日本群島及東南亞諸島的中央,是東亞南往北來的重要中繼站,加上接近文明大國的中國大陸,因此文化上直接或間接的一直深受日本、中國與東南亞等地文化的影響。台灣的植物引進與利用,即反映了這種與周邊各種文化互動下的多元樣貌。
台灣島溫暖多雨、土壤肥沃,不同的民族 (原住民、荷、日、漢人)在不同的時期,從各處 (遠及南美洲) 輾轉帶進台灣各種作物與其他實用性植物,豐富了島民的生活,造就了台灣島的生活文化,更改造了台灣的自然生態。
這段人類到台灣與植物引進台灣的歷史關係,並未有人刻意去做較深入的研究,因而我們對兩者的密切性也不甚明瞭。今天潘富俊博士在研究生物學之餘暇,整理明清以降 (包括荷人與日人) 的有限文獻,出版《福爾摩沙植物記》,讓人讀後憶起我們與植物的這層親密關係,拉近人與植物、當代人與四百年來台之人的距離。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接觸到這些植物的時候,便倍感熟悉、親切與溫馨了。
然而,「荷前時代」引進台灣的物種尚缺乏整理與研究。上面談到另一個更孤立的海島──夏威夷島上人類與作物的引進史,是從一七七八年的美國航海家 詹姆士o庫克船長抵島後,開始有正式的文字記錄,而台灣要到十七世紀初,才開始有較明確的文字記錄。有趣的是,這兩個島嶼物種引進之文字紀錄,都與遠洋航海時代的來臨息息相關,說明了人類的航行對引進物種有非凡的影響力。
許多人以為中國的文人不注重認識草木魚獸之名,如今這本《福爾摩沙植物記》,在某種程度上對這個過往以來的偏差印象,提出了有力的反證。植物學的第一課是「必也正名乎」,也就是植物物種的名字很重要。我想讀了《福爾摩沙植物記》的讀者,必然會更關心生活周遭的植物:它們的名字與它們的引進史及它們對社會的影響力,同時愛屋及烏於其他的生命了。
金恒鑣(生態學家)
推薦序
草木紀年史
植物不會走路,但隨人行移,所以植物也會離鄉背井。所謂原生植物相對於外來植物,一旦逸出都有可能成為他方的外來植物。宛如人類的移民,或成或毀,或另改寫棲地風貌,在發展、演化的過程中均有其繁複交錯的因由,這種地貌與情境中的種種關係,形成因素浩繁,加上人類的生活、文化、風俗、遷徙以及時代的更迭,關於植物,其背景變化就更不可測度而耐人尋味了。
經由知識、圖鑑入門,就其功用、目的言,是認識植物最直接的一種方式。然而科屬綱目之外,和人最生息相關的是生活與文化的情意。埃及人使用莎草、印度人善於香料,在台灣大甲則有馳名的草蓆、草帽,世上甚至有因荳蔻、丁香而起的戰爭……,便知生民物語,在知識與圖鑑之外,植物無言,但幾乎亦可左右人類的歷史文化。
一般我們談歷史以人為主體;研究植物則從知識、圖鑑入門;或者結合文學以萬物為背景,假藉蟲魚鳥獸之名,抒發心中塊壘;大體言,這些都是眾所熟悉的方式。坊間各種談植物書寫與形式的書不少,在這些範疇中,《福爾摩沙植物記》則是逸出常態思維的另類,獨特的是它另有主軸,將植物與人類的生活、文化、風俗、遷徙以及時代的更迭等等整合,在「台灣歷史」的時間舞台上,把植物列為主角。
植物與生命息息相關,從植物生態看台灣歷史的變貌,在不同的時代它延展出不同的意涵,影響著人們的文化與生活,更甚而被擴張成政治圖騰,諸如近代的龍柏、百合,以及曾經在水墨畫中被大肆取材的梅、蘭、竹、菊,象徵勁節以及標格風骨。猶如旗袍也隱隱宣誓了一個時代的政治版圖一般。草木無言,但具足人為的種種意涵,把植物列為主角,觀時代、政治的變遷,亦如植物一般充滿生意,這角度別具趣味,多出許多盎然生機。
這本書形式新鮮,內容多元,同時以照片搭配一八二○年代,工筆細緻、設色典麗的《本草圖譜》植物畫,甚為珍貴。書中從荷前時代、荷蘭時代、鄭氏時代、清朝時代、日本時代、中華民國時代,以植物為主軸,側觀台灣歷史,涵蓋人文及自然科學知識,可謂是一本「草木紀年史」。另有「議題篇」,討論了二十七則重要的台灣植物文化議題,人為的移動亦造成生態文化的變貌,這本書跨界整合,撇開人事紀年,卻更見人類生活、文化、風俗的轉遞與融合,植物也會寫歷史,這本書談植物,卻給了我們另一種不同的風貌。
凌拂(自然文學作家)
推薦序
立體化的台灣歷史
清代的府、縣志,長久以來,一直是學者重建清代台灣歷史的重要史料。甚至,即使目前一般的台灣通史敘述,其架構還是存在著濃厚的清代府、縣志影響之色彩。不過,對於這樣重要的史料(籍),歷史學者在意識上卻不見得充分注意到其中的每一個環節,在能力上也未必見得可以解讀其中的每一個部分。例如,在最近幾十年族群問題成為重要的研究主題之前,記載了豐富之平埔(族)「知識」的「番俗」篇章就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其中收錄的「番語」也常被輕輕看過。對於歷史學者來說,原本應該具有地方百科全書性質的府、縣志裡諸多關於自然地理、動植物的記載,也經常沒有能力進行更深入的研究。但是,如果吾人試圖將歷史放置到它的環境舞台上時,顯然府、縣志裡這些包括地質、地形、氣候、動物、植物的記載就有其重要性了。
歷史,除了是一連串的事件之外,還是一個結構的變遷,造成這個結構變遷的,除了人為的努力之外,還有環境的因素。這些環境的因素,就歷史時期的狹義範圍來說,首先應當注意的,就是府、縣志中的這些關於地質、地形、氣候、動物、植物的記載。但是,通常一個出身於文學院的歷史學者,對於上述的的專門知識原就比較陌生,何況傳統的府、縣志的記載多與現在該當學科的記載方式不同,精確性也不能同日而語。因此,欲重建歷史環境,經常需要借助其他相關學科專家的協助。
《福爾摩沙植物記》是一個植物學者利用其專業知識,廣泛地收集府、縣志與詩文文獻中的相關記載,所做出來的研究。他不但幫我們歷史學者重現了歷史環境的一部分,而且從植物的角度,將台灣歷史的一個側面給重現了出來。透過這個研究,我們不僅得以了解台灣植物的移入史,這些植物當中還有不少是彼時經濟生產的作物,因此也重現了台灣經濟史和台灣環境史的一個側面。
目前我正在籌辦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看到像《福爾摩沙植物記》這種將台灣歷史立體化起來的研究,真是興奮。因此,樂於為之推薦,也希望有更多不同學科專業的人,利用各自的專業知識投入台灣歷史的研究,使台灣歷史研究更為豐富多元。
吳密察(台灣史學者)
自序
建一座紙上的台灣文化植物園
十數年以來,筆者受命規劃、整建林業試驗所所屬的植物園,也親自執行台北植物園和恆春熱帶植物園的改造工作。整建過程之中,一直思慮著如何使植物園解說趣味化,植物展示生活化,期使植物成為全民的喜好。首先,在台北植物園開闢與現代人生活息息相關的經濟作物展示區,展示五穀、蔬菜、飲料、棉麻等植物,得到了一些成果。接著又加入文學、文化相關植物的展示,如詩經植物區、成語植物區、民俗植物區等相繼成立,獲得社會大眾熱烈的迴響。最令人感動的是,詩經植物區開幕的第二天,有兩位老先生拿著報導該區植物的報紙,激動地衝到植物園,要求馬上「會見」縈繞在他們腦中一輩子,但從未有機會親眼目睹的詩經植物……。原來,愛植物是人類共同的天性,植物絕不僅是相關專業及科系人士的專寵。
除台北植物園外,中南部還有兩座古老的植物園。其中的恆春熱帶植物園原有其生態特色,無須費神思考展示區的特殊性;另一座設立於1908年的嘉義植物園,則和台北植物園一樣位於都會區內,展示區內的植物如何栽植才能更貼近民眾,是長久困惑植物園同仁的議題。南部是台灣最早開始發展的區域,仍保有許多傳統文化,比其他各地更具台灣文化的代表性。經長期思考,筆者決定在嘉義植物園規劃具有台灣文化特色的植物展示區,於是著手閱覽相關的歷史文獻,首先是方志。其中《諸羅縣志》記載有清代以前嘉義縣市境內先民經常使用的經濟植物和原生植物。其他的方志依撰述年代的早晚而有不同植物加入,充實了先民的生活內容。遊記中也多有植物的登錄,甚至在詩詞歌賦,如《台灣詩錄》、《全台詩》及各種別集之中,都蘊藏有先民遺留的與文化、歷史相關的植物資料。這些文獻不乏台灣獨有的植物描述和意涵表現,揭示中華文化鉅大影響下的台灣文化特色。歷史、文化向度的探索,拓展了我們對植物的認識與了解,也加深了我們與植物間的聯繫。也許,未來建立「台灣歷史植物園」及「台灣文化植物園」並不是夢想,甚至可以用植物來寫台灣歷史,因此有本書的嘗試。
本書在編製、出版過程中,書中所引的詩作、典故和出處,編輯都會謹慎、細心地盡量找原文校對,使得謬誤減少許多,這是必須衷心感激的。另外,美術設計和編輯群的努力,讓本書在同類型的出版品中,顯得出類拔萃。希望讀者在閱讀本書之餘,千萬不要吝惜給她們掌聲與鼓勵。
前言:
古代先民對植物的依賴極深,生活大多直接面對植物。因此,必須認識植物、了解植物。即使到了現代,人類的食衣住行也仍舊離不開植物。只是台灣隨著經濟的發展、社會結構的變化,一般人學習植物科學的熱忱反而逐漸降低,對生活周遭的植物幾乎到了視而不見的地步。往往書讀得越多,植物的常識越匱乏;學位越高,越是「五穀不分、六畜不別」。從事相關自然教育的工作者對此感受最深,也多有如許的感慨。其實,台灣不但植物區系豐富,原生植物種類眾多,也繁育許多和人類生活密切相關的外來植物。其中部分成員更成為形塑台灣文化不可或缺的元素,也在台灣歷史發展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根據考古資料,台灣數萬年前就有人類居住,並持續有外來移民遷入。每一批移民大概都會從原居住地攜帶生活所需的植物種子或其他繁殖體隨同遷移。或在進駐之後,因應經濟民生的需要而大量引進外來植物。台灣的生態及文化發展體系中,充滿著原生植物以外的外來種類。例如,原產南洋地區的檳榔,隨著數千年或甚而數萬年前的先民進入台灣,進而發展成為產業;糧食作物中的芋、小米等也是如此。這些植物長久以來已成為原住民文化中很重要的成分,有別於源自大陸中原的漢民族文化。
而不同時期、由不同族群人類所引進的外來植物中,大多數無法適應台灣的環境,而在演替過程中絕跡;有些需經人類培育栽種才能生存的種類,則因人類不再依賴、取用而消失。但仍有部分適應良好、經濟價值或利用價值高的植物種類,經過數百、數千年的傳續,至今已在台灣地區落地生根,有些甚至逸出栽培園而呈野生狀態。這些植物各有其引入或大量栽培的時代背景。荷前時代文獻資料太少,暫且不論。荷蘭時期荷蘭人大量引進原產爪哇(印尼)及在爪哇馴化的植物,如蓮霧、檬果等;鄭氏時代引進中國華南地區的含笑花、朱槿等觀賞植物;清朝時代隨著大量移民的湧入,引種文旦柚、龍眼、楊桃等華南原產及馴化的果樹及紫蘇、棕櫚等其他經濟作物;日人統治台灣時期,從世界熱帶、亞熱帶地區輸入各類經濟植物栽培試驗,並成功地推廣至全台各地,代表的植物種類有南洋杉、柳杉、大王椰子等;中華民國政府遷台初期,則曾引進原產大陸的植物如香椿、龍柏等,並大量栽植,後來又應經濟發展需求,栽培推廣非洲鳳仙花、小葉欖仁等。用植物來代表台灣不同的歷史階段,是本書的訴求之一。而這些不同時期的代表植物,也具體而微地反映了在悠悠歷史長河中,由原住民文化、漢族文化、日本文化和二次戰後在全世界占優勢地位的美國文化等,所交織、融合而成的「多元」台灣文化。
不能不提的是,在探尋島上早期各種花草樹木身影的過程中,台灣古典詩作與地理志書等文獻無疑提供了許多重要且有趣的線索。研究這些典籍中的植物,也是一種深刻的體驗。當然無可諱言地,台灣的古典文學內容,受中國文學極大的影響,這從其歷代詩詞文獻所引述的植物種類可見端倪。台灣現存的詩詞歌賦中,出現頻度最高的植物有竹、柳、松、荷、梅、菊等,與出現在中國歷代詩詞的種類頻度相似。另外,台灣文學作品中也出現許多僅分布於溫帶寒冷地區,而台灣不產的種類,如白楊、槐、杏、牡丹、海棠、樺木、棠梨等。台灣古典詩受到《詩經》、《楚辭》的影響,自不待言。但值得注意的是,台灣詩詞吟詠取譬的對象,亦有多種不見或罕見於中國文學作品中的植物,如檬果、蓮霧、林投、釋迦、番石榴、消息花(金合歡)等,占全台詩篇引述植物種類的百分之十二,展現了台灣文學與文化在發展過程中的獨特內涵。
先民在台灣蓽路藍縷的墾拓過程中,利用植物、觀察植物、栽培植物,歷經數百千年的生活體驗,創造出許多民間廣為流傳的俗諺。人們運用許多和植物相關的諺語、歇後語、農諺、氣象諺,表達日常生活中的特殊情感、特殊現象或意念,成為本地特有的民間文學表現。這些俗諺生動、簡練而傳神,是先民最珍貴的文化遺產。只要經過一段時日的洗鍊,最終將成為高雅、成熟且流傳於世的獨特台灣成語。此外,台灣的地方名稱,至今仍有許多是以植物為名者,如楊梅、九芎、茄冬、桄榔、刺桐等,都是先民來台之初,根據當地的優勢種植物而命名者;也有檳榔、蒜頭、茶、韭菜等以栽培植物為名的地方,顯示當地曾進行過與這些植物相關的經濟活動。研究植物地名,可以了解台灣古代低海拔地區的生態組成和人類活動歷史。
要認識台灣文學、台灣歷史、台灣文化,不能不認識先民曾經使用過、參與台灣經濟發展、見證台灣歷史各階段的植物。植物不僅與物質文明息息相關,也充實了台灣文化的內容。學習植物科學有助於擴充文學與歷史的想像;讀台灣古典文學作品與方志文獻則可以重新認識植物,了解台灣過去的自然環境。不消說,熟習兩者更能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