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星星與螢火蟲的混血兒(節錄)
白靈
詩是文學中流動性最高、彈性最大、創造性最豐富的語言,但在翻譯時卻也最易流失其原味,菲華翻譯家施穎洲曾說他每譯一首詩都要琢磨一個月以上,語言轉譯之艱難可見一斑。對詩人來說,當他要從一種語言轉換到另一種語言去創作時,他面對的其實比轉換國籍或宗教信仰更為艱難,這是移民異國之詩作者必得面對的課題。而從熟悉的母國文化主題轉向去書寫異國文化風俗、政經史地等題材時,其視野和心境的轉換,恐也要經歷一番掙扎和折磨吧?
作為文學創作者,常不得不選擇強勢語言或從小生長的母語或受教時的語言,如菲國國父黎剎(1861-1896)以西班牙語創作〈我的訣別〉,這與西班牙占領菲島三百多年(1565-1898)當然有關,但如今菲人已棄西語而就英語,也與美國占領過菲國(1898-1946,二戰時日本也短暫占領過),且英語已成世界語言有涉。菲國從語言到宗教,到文化,到政經風俗,乃至人種血統各領域都高度融合了西方與東方,生活在如此複雜國度的華裔詩人心境應也是極其複雜的吧?幾百年來華人流散到全世界的人口多達六千萬,多數集中在東南亞,以印尼、泰、馬、新為主,超過三千萬,在菲只有百多萬人,占人口比僅百分之一點二。進入美、加、西歐的多數棄了中文,在東南亞反而大多守著華語不放,顯現了母國與移民國國力強弱之別。
原籍閩南,一九六二年出生於香港的蘇榮超因十三歲才到菲國,中文是他的母語,雖在菲長達四十餘年,試圖融入菲國文化是他不可逆的命運,這也成了他「現實我」與「創作我」常常爭論不休的紛擾之地。他二○二一年出版的詩集《奶與茶的一次偶然》多寫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樂或生老病死,涉及母國的詩作至少有〈廣州三題〉、〈圓明新園〉、〈珠海漁女〉、〈魚的申訴─致屈原〉、〈茶葉‧蛋〉、〈中國結〉、〈紹興三題〉等,由題目即可知其對母國文化歷史地理的關切,也是鄉愁的寄託。但關於菲國的題材也有〈盆栽仙人掌─記千島傳奇〉、〈銅像─記慰安婦的心事〉、〈當思念被歲月阻隔─海外菲傭的心聲〉、〈隱祕谷─記hidden valley之旅〉、〈一場人類與病毒的爭分奪秒─馬尼拉封城後三日〉等詩,既有不離自己出生背景、母國文化傳統的創作,又容納了遠離這個傳統來到邊緣地帶的菲國生活的內容,顯然試圖在二者之間取得平衡。
但時隔不到兩年,這本更新的詩集則大大不同,強烈地突顯了在地性、本土性,除了附錄寫母國文化二十四節氣的詩作外,他把菲國從風俗民情、食衣住行,以至文化歷史近代人物等等均納入筆下,幾占了全書百分之百。光從詩題〈halohalo〉、〈鴨仔胎〉、〈吉普尼〉、〈王城〉、〈炸香蕉〉、〈拉布拉布〉、〈斯朗女將軍〉、〈博尼法西奧〉、〈南洋珍珠〉、〈黑拿撒勒迎神賽會〉、〈阿替阿替漢〉、〈血之同盟〉、〈馬利金納谷〉、〈克婁巴特拉之死〉、〈塔爾火山〉、〈Bahala na〉、〈Mano po〉、〈阿多波〉(Adobo)、〈蘇曼〉〈愛妮島〉……等等,無不帶有強烈異國南洋色彩,極易引人好奇,但要以詩呈現,豈是容易?
幸好蘇榮超此種試驗,大致允當,有部分詩作極為成功,有部分紀錄性強,但所有詩作的底蘊都在強烈展現菲國人民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從風俗、人物、宗教、食衣住行均如此。抗爭不了時,就融混敵人消化強權,化有形為無形。因為殖民帝國的「好時光總有耗盡的一日/正如黑暗也將枯竭」,時間就是最有利的武器,以至「包括絆倒你的那塊石頭」末了都「將被處置」(〈斯朗女將軍〉)。因此連菲國今日的國歌都難忘多達四百多年的殖民奇恥史:「神聖的土地,英雄的搖籃/對於那侵略者,你永遠不屈服。/……光榮的土地,親愛的太陽,/在你的懷抱裡,我們歡樂無邊;/如果祖國受入侵,我們會以為你犧牲為榮。」〔〈親愛的土地〉(Lupang Hinirang),胡連‧菲立佩(Julian Felipe, 1861-1944)作曲,何塞‧帕爾馬(José Palma, 1876-1903)於獨立前即作的詞〕而蘇榮超在同名〈親愛的土地〉詩中則說:「對於侵略和破壞不可折服/就算壓力已經到達山岳和峰頂」,山峰壓頂仍不肯折服,何其難也!此詩語也總結了菲國多少英雄人物數百年的不屈精神。
這本詩集也因此形成了與他上本詩集,乃至與其他菲華詩人書寫內容更大的區隔。此種嘗試,不僅挑戰性極大,若譯成菲國語言或英文,更可與菲國詩人去一較長短。書中所寫,並不是觀光客式的遊覽眼光,而是作為一位在地庶民長年的觀察和記錄。有趣的是,上本詩集《奶與茶的一次偶然》分輯由第零輯至第六輯,此詩集則仍按常規由輯一起算,大有將母國先來個「歸零」的暗喻。他的後代之本土化成為菲國道地子民已是意料中事了,一如由宋代即有華人移民逐步融入菲國的現象,成為菲國政商階層極重要血統基因的一部分,他的詩可視做是先向蟄居數十年的菲國土地認同與感謝的一種表徵。
而因菲國本身就混融了東西方及多種民族包含馬來、西班牙、美、日、華人等的文化、宗教和語言乃至人種,呈現了強勢和弱勢文化彼此長期對抗和消長融合的各種過程及痕跡,其色彩之繽紛,真令人目不暇給,光看此集之目錄,即可略窺一二。誠如作者的第一首詩〈Halo Halo〉所昭告的,等於此詩集的宣言,首段說:
紅橙黃綠藍紫靛
閃耀的情緣
一起攪拌著我們逐漸清晰的夢
親愛的,視覺已然
暈眩
當味蕾綻放春天
繁花便不會感到寂寞
此詩附註說「Halo Halo」是混合甜豆、果凍,包括鷹嘴豆、紅豆、牛奶布丁以及碎冰,最後淋上鮮奶和冰淇淋等甜點,光視覺就令人「暈眩」,色彩繽紛是最大特色,因此Halo Halo菲律賓語有「混合在一起」之意。而能如此若無「情緣」也不可能發生,由視覺的多元再到入口的味覺、嗅覺的豐富使「味蕾綻放春天」,身為其中一員自有參與感。詩的後半說:
混合,體驗著彼此的詩意
和甜蜜時光
另一類七彩文化
便悄悄的滋長並且延伸
混合是要適應的,須體驗「彼此的詩意和甜蜜時光」,了解形成此食物「七彩文化」的複雜原因,背後定有漫長的發展史和豐富的故事。蘇榮超以此詩當整本詩集的開端,正預示此書的意圖和走向。於是食物史、衣服史、建築史、工具史和歷史人物的多元相撞才造就了菲律賓文化的繁花盛景,作者試圖以詩切入,將其七彩繽紛以語言折射出來,也成了這本詩集最大的特色。另一首〈混血兒〉首段說能「打開人體封閉密碼」,是因「用一把愛慕的鑰匙」,接著說:
混合兩種色彩
超越語言和真相的完美組合
既是粗獷也是柔情
既有冷落也有繁盛
眾神饒有興致的
看著人間一場經典
黏土在火焰中互相緊抱、熔化
遺忘與寧靜不復存在
混合的過程有強弱對比,有抵抗,有不從,是非常自然的事,但真相如何往往不可考,已「超越語言和真相」卻因對比太大使「混血兒」的結果超乎想像,經常形成「完美組合」,比如菲律賓佳麗是國際選美大賽常勝軍,至今共四位佳麗奪得環球小姐(Miss Universe)冠軍,包括中菲、菲美、菲澳的混血兒,這豈不成了上帝愛看的「人間一場經典」,而如「黏土在火焰中互相緊抱、熔化」,再不可能拉開,既不能「遺忘」也難回復「寧靜」,再也回不到原初了。
這些「Halo Halo」(混合在一起)的發生,與地球氣候和人性本來就有著神祕的連結,一切都肇因於菲律賓是西方先進文明與落後的東方世界相撞極為激烈之地。西人多處北方寒帶,物質匱乏,人凶猛好戰,遊牧搶奪成性。菲人所在的南方熱,物質豐產,人慵懶溫順,自由鬆散成癖。於是近代所有帝國主義無不由北緯四十度以上(長城以北)的國家蜂擁南侵,殖民全世界,掠地割據自肥,遂成就所謂西方第一世界的文明和富庶,除了西歐和北美諸國,也包括日、澳、紐、加,和南非等已工業化的資本主義國家,除日本外,全是雅利安民族白人的天下。菲律賓比中國還南方,自然逃脫不了這種被殖民蹂躪的命運。
占領過菲島近四百年的西班牙對菲律賓影響最大,包括宗教、文化、語言和政經典章等,菲人大概是東南亞諸國中從外貌到文化最具東西融合特色的,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二信了基督,其中百分之八十一屬羅馬天主教,百分之十一歸基督新教,這其中就充滿了棒子與胡蘿蔔的強制甚至激烈手段。華人移民史也因信仰或多種原因,數百年間遭驅逐或集體屠殺的事件層出不窮,而這些也造成了菲人、華人、西方人複雜的政治經濟社會關係,蘇氏所書寫的菲人抗爭史中的人物,很多都有華人乃至西方人的血統即是此因。他的〈黎剎公園〉以昔刺今,有諷有批判:
已經佇立了109年
從跌倒到爬起也虛度了許多光陰
肌肉有點酸痛 更痛的是
富強只剩下一堆虛擬
美麗了的椰林在左邊搔首
金色了的雲霞在右邊弄姿
動態的落日和海風將景色吹噓成
一幅仙境
而近處中國園林式的設計
還在為公家的天下廉恥禮義一番
更吸睛的卻是池塘裡
那對懶散的游蕩
3497棵綠色環保了54公頃
邊框外,黑色依然肆虐了無辜的鼻子和
無法關閉的過濾設備
歡樂與不知名顆粒在天空懸浮
生命自顧自在兩個人間穿梭、漂流
當夜漸漸潛近
7107個島嶼卻不能自已的同時
噴出一連串韻律齊整的
花朵
把整張暮色潑濕
此詩比另一首他寫人物的〈荷西‧黎剎〉(José Rizal, 1861-1896)結構更完整、更精彩,雖未直寫人物,卻哀英雄已遠,當年眾多可泣可歌的事件並未給後世一些警惕,百年來「虛度了許多光陰」、「富強只剩下一堆虛擬」,為政者只把「景色吹噓成一幅仙境」,人民「懶散的游蕩」仍如池裡鵝鴨。黎剎公園(Rizal Park)位於市中心,面對馬尼拉灣,是居民休憩之地,但人民仍在公園的清新和市容及疫情肆虐的惡劣環境之間穿梭,彷彿活在「兩個人間」。公園中央豎立獨立運動英雄荷西‧黎剎的銅像,東邊人工池內放置菲律賓七千一百零七個島嶼模型,噴水如花四濺,美誠美矣,卻與菲國當下政經現實有極大落差,詩人不明說,以景作結,只說水花「把整張暮色潑濕」,呼應了首段「椰林在左邊搔首」、「雲霞在右邊弄姿」兩可,留給讀者甚大想像空間。
有部分華人基因的〈荷西‧黎剎〉則寫年輕的他只是為所當為,批判暴政,反抗西班牙,以詩和小說表達他的憤慨和警醒國人,死時並不知日後會獲得「菲律賓國父」的美譽,當年面對強權只有無限孤獨和感慨:
看強悍如何將矛盾和起伏
混淆成細微的孤獨
撫摸著歷史 剛好是12月30日
好事者把這天叫「黎剎日」
他死時是一八九六年十二月三十日,兩年後的一八九八年菲律賓脫離西班牙統治,卻又被以二千萬美金賣給了美國,仍淪為帝國手中的玩物。
他的〈馬尼拉海洋公園〉很能代表第三世界國家成為帝國「玩物」的心理狀態,也充滿自身離開母國文化後的落寞心境:
一條藍色的彎曲水道
豢養著無數瑰麗和深情
每個視野都能審閱
內心的依戀
早已習慣了流動漂移
在廣闊的無垠
當大片海水相繼失守
仰望天空,已沒有了飛翔的樂園
感知的敏銳在常態中
逐漸流失
而甲鱗在沾滿日光燈後
發不出聲響
只能以俯視的姿勢仰望
虛偽的山澗水流
水的固態依舊沒有歧義
我們在束縛的自由中
快樂地悲哀著
首段寫海洋生物被關入生物館成為豢養物後只能在固定水道游動的失落感,二段寫原先的能力和身體光澤喪失後的無奈,三段寫海洋公園的安全和束縛,只能「快樂地悲哀著」,其景況與當年被殖民的情狀無異。
蘇榮超描述的歷史人物多數是不同種族的「混血兒」,透過他的詩筆,菲國的血淚史得重現眼前。如八十四歲被逮發配關島,九十一歲重返馬尼拉仍要繼續反西的〈蘇拉姥姥〉(Tandang Sora, 1812-1919),一生從不喪志,「你知道所有的結束/都將是開始」,才能活到一百零七歲。往前一百多年的〈斯朗女將軍〉(Gabriela Silang, 1731-1763)信奉「一切的抗拒和思考都是基於/靈魂深沉的解脫和釋放」,最後也被處決。原來沒有什麼是容易的,西班牙殖民史即是菲律賓人民爭取獨立的抗爭史,「一條只能通向自由的路/太過美好便不復存在」,被譽為「菲律賓革命之父」的安德烈‧博尼法西奧(Andrés Bonifacio, 1863-1897)還因革命陣營內鬨被自己昔日戰友阿奎那多(Emilio Aguinaldo y Famy, 1869-1964)處決,日後菲國能獨立豈是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