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 事 重 提
高行健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大陸的文化禁錮剛有點鬆動,在北京,此一處,彼一處,官方管制的文藝界之外,一個個青年朋友們的文藝小圈子開始發出自己的聲音。他們大都是文革期間去農村勞動過回城的知識青年,有的也已考上大學,?生計的前途奔波之外,也在做自己的創作。馬建和他的朋友們也自成一夥。我比他們年長十多歲,可也下鄉改造過五年,在鄉下也偷偷寫作,大抵是這緣故,同他們也都談得來。我在東總布胡同的那間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好些圈子的朋友們都來,談創作看他們的手稿,或是喝酒,只是不便喧嘩,諸如大聲放音樂,或是跳舞。隨後,我同馬建也成了好朋友。
馬建當時是“無名畫會”的成員,他的油畫深?朋友們欣賞。我也時常去他的南小街53號的小屋看畫,聽音樂,談文學。他那裏有個小院,同街坊不直接相通,有女孩子們來的時候,自然也可以放音樂跳舞。後來,聽說有一回,鄰居把警察叫來了。在他那裏,我聽過他的詩,可並不知道他也在寫小說。直到一九八六年,我終於有了個兩間的套房,比較隔音,朋友間聚會在我這裏更?方便。一天冬夜,馬建從西藏流浪回來不久,帶來了剛寫完的厚厚一組小說稿。我看完第一篇便興奮不已,想不到他小說寫得這樣成熟,認?無須再作改動。我們喝酒談稿,通宵達旦,想設法找家重要的刊物,不加刪節,全部刊載印最好。
我首先想到劉心武,向他推薦,他剛接手主編《人民文學》,正想?當時一再被壓抑受批判的現代主義爭一個可發作品的園地。他毫不猶豫,才走馬上任(因?這主編的位置上下班真有小汽車接送),居然不在乎撤職查辦的風險,將一九八七年第一、二兩期合刊,全文發出了馬建的這一組《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而且立即成?一大政治事件。中共中央宣傳部的賀敬之則勒令劉心武停職檢查,並下令回收這期在印刷廠還未裝訂完的刊物。並在全國下達了立即銷毀查封的通知,利用報紙電視展開了大批判。凡此種種,就不細說了。
小說刊印其時馬建已移居香港,當然想不到也不知道北京的事態竟如此嚴重。也幸虧他走得早,否則恐怕也未必能贏得日後這些年自由寫作與發表的條件。這篇小說被說成破壞民族關係當然是無中生有,製造事端,肇事者想整治心武也由來已久,也且不去說它。我給心武惹來這份麻煩卻久久令我不安。心武一手承擔了全部責任,毫不推脫,因此也未波及到我,令我感動。
丟開大陸文藝界政治門爭的背景,就馬建的這篇作品而言,倒確實是篇現代主義的力作。等先鋒文學在大陸弄成了時髦,我寧可說這是一篇好作品,且不管是什?主義。
如今現代主義也好,先鋒文學也好,或是後現代主義,在大陸都不再視?洪水猛獸,固然是某種寬容。再說,經濟上的改革開放,連金錢都日益變成了上帝,這樣的文學形式倘不觸到現實社會的痛處,只局限于文學的遊戲,語言的顛覆反倒成?一種無什?意義的遁詞,倒也無可無不可。而馬建的作品卻一直鋒芒畢露,對文學形式的追求並不回避人類自下而上的困境。他冷眼觀照人的生存狀態,不嘩?取巧,才使他的作品總有分量。
他已經歷了東西方兩種不同的社會,並且同樣經得起這所謂現代消費社會的考驗。他到香港後的作品同樣不媚俗,連續出版了三部長篇小說《思惑》、《拉麵者》和《九條叉路》,一部比一部更有分量,日後再看,也不怕過時。
《紅塵》是他來歐洲之後才寫完的一部作品。寫得正是八十年代中國大陸改改革開放初期,人們被經濟開放搞得眼花繚亂。我和馬建都經歷了那個時期,讀起來自然親切。但我沒想到他竟差不多走完了中國。一個作家,只能在自己的家園流浪,這必竟是一個社會的缺陷。好在馬建用他的筆做了見證。
文學如果不對人的生存環境,也包括人自身提出點挑戰的話,還要它做什??即使這種挑戰既改變不了社會,也改變不了人自己,可多少是人之?人的一點驕傲。我且不管馬建屬於什?派別,就他的作品而言,我以?他有這分勇氣,也有這點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