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女金葉子

　　我在雲南西雙版納生活了整整十八年。

　　西雙版納是個多民族聚居的地方，我當然有興趣去了解少數民族的奇風異俗。

　　有些風俗健康活潑富有情趣，例如傣族的潑水節，在傣曆新年那天，男女老少穿著節日盛裝，拿著椰殼碗或葫蘆瓢，聚集在檳榔樹下，互相用橄欖枝潑灑清水，祝福吉祥如意。

　　有些風俗極富人情味，並不乏教化作用，例如基諾族的成丁禮，在男孩滿十六歲時，寨子裡會舉行隆重的儀式，村民們沐浴焚香祭拜寨神、山神和天神，由德高望重的老人為男孩贈送米酒、犁鏵和銅炮槍，意味著在向神界和人界宣告，該男孩已經跨入成年人行列，從此以後有權利喝酒、打獵、娶老婆。

　　有些風俗新奇怪異，令人驚詫昏厥，例如布朗族的喝老鼠稀飯，有貴客光臨，主人吹旺火塘，用瓦罐熬一大鍋糯米稀飯，當熱騰騰的瓦罐裡飄散出糯米粥撲鼻的香味時，主人便會摘下掛在土牆上的金竹弩，瞄準正在房梁上躥下跳的老鼠，只聽見用野牛筋製作的弩弦發出咻的一聲悶響，一隻碩大的老鼠便中箭從房梁跌落下來，老鼠還沒嚥氣，主人就用小刀割去鼠頭鼠尾，剝去鼠皮，挖掉鼠內臟，然後將血淋淋的老鼠直接扔進沸騰的瓦罐，接著，又舉起弩箭搜尋另一個目標……。

　　糯米稀飯雖然熬得香噴噴，可又有幾人能喝得進去呢？還有的風俗凶悍野蠻，讓人魂飛魄散，例如佤族的人頭祭穀，每年稻穀揚花時節，佤族寨子便會派出身強力壯的漢子，提著鋒利的鬼頭刀，埋伏在小路兩側的叢林裡，有馬幫或零散客商路過時，狙擊手便瞄準臉上鬍子長得最茂盛的男人，閃電般從叢林飛躍出來，躥到鬍子茂盛者身後，嫺熟地劈舞大刀，只見半空中亮出一道弧形白光，可憐的鬍子茂盛者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便身首分家了。

　　狙擊手提著頭顱，狂奔到田壩裡，將還在滴血的人頭恭恭敬敬擺放在用花崗石壘建起來的祭壇上，祭祀穀神，據說越是鬍子茂盛的人頭，越能得到穀神青睞，保佑田壩裡的稻穀長得比這顆人頭上的鬍子還茂盛！

　　不幸的是，我這個人進化不到位，身上體毛濃密，臉上的絡腮鬍子也雨後春筍般長個不停，每當經過佤族村寨，便會心驚肉跳嚇得頭皮發麻。

　　比較起來，佤族的獵頭風俗還不算是最恐怖的。在西雙版納名叫南糯山的地方，生活著自稱是愛尼人的少數民族，有這麼一種陳規陋習，凡新生兒是雙胞胎或六根指頭的，一律視為琵琶鬼投胎，而琵琶鬼是愛尼人神話傳說中專吃人的靈魂也是最凶惡的厲鬼，於是乎，就要請巫娘來跳神驅鬼，並將雙胞胎或六根指頭的嬰兒用火炭灰活活燙死。依照愛尼人的風俗，只有請火神來燒炙，才能徹底將琵琶鬼從寨子裡驅趕出去。

　　上世紀中葉，我剛到西雙版納時，雖然政府已明令禁止殺害雙胞胎和六根指頭嬰兒，但山高皇帝遠，在個別坐落於深山老林裡的愛尼山寨，這種驅除琵琶鬼的陳規陋習仍無法徹底禁絕。

　　我曾親眼目睹過火烙嬰孩的恐怖場面。那是關秧門後的第二天下午，我上山採草藥，翻過兩座山頭，晴朗的天空突然烏雲翻滾狂風大作，眼瞅著一場暴雨就要降臨，我忘了帶傘，恰好路旁有一個約二、三十戶人家的愛尼山寨，我就趕緊走幾步想到寨子裡歇歇腳躲躲雨討口水吃。沒想到，我剛跨進寨子前那道懸掛著象頭、牛頭、羊頭、熊頭等各種野獸頭骨的龍巴門，突然從木棉樹背後躥出兩個腰跨長刀的愛尼漢子，嘴裡嘰哩呱啦喊叫著，粗暴地對我揮手做驅趕狀，意思很明顯，是禁止我進入寨子。愛尼人平時十分熱情好客，從不會將客人往外攆。這反常現象引起了我的猜疑，翹首向寨子張望，只見披紅掛綠的巫娘與神漢正在竹樓間穿梭奔忙，心想一定是發生了重大而特別的事情，所以才會禁止外人進入寨子的。

　　我這個人好奇心很重，別人越不想讓我看見的事，我就越心癢難忍。我決定偷窺，雖然這樣做有點不道德。我繞到寨子後山，剛巧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榕樹，爬上樹冠，寨子裡的一切盡收眼底。寨子中央剽牛場上，那根被牛血染成赭褐色的斷魂樁旁，燃起一堆篝火，好像已經燒了好一陣了，火堆下積攢了厚厚一層黑白相間的炭灰。一位頭飾上插著野雉翎、臉上塗滿彩泥的巫娘，正盤腿坐在一張草蒲上，掐著一串用鹿羊牛狗狼豺豹熊虎等十二種走獸髕骨做成的念珠，雙眼閉闔，口中念念有詞。有四個腰間繫著金錢豹皮的神漢，圍著火堆，走罡踏斗，舞兮蹈兮，大概是在進行驅除琵琶鬼的某種儀式吧？火堆旁，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孩，躺在幾片青翠的芭蕉葉上。這是個男嬰，看得出來，嬰孩剛生下不久，臍帶紮著結，還沒有剪斷。也許是出生時耗盡了力氣，嬰孩睡著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嬰孩的皮膚晶瑩透明，就像一件易碎的玻璃器皿。我注意看了一下，嬰孩小拳頭捏得緊緊的，距離比較遠，看不見究竟是左手還是右手長著性命攸關的多餘的第六根手指。但我確信無疑，這個可憐的嬰孩，手掌上絕對是多長了這麼一根小小的手指，所以才會一出生就遭遇血光之災，惹上殺身之禍。狂風呼嘯，燕子在屋簷下飛翔。

　　突然，巫娘睜開眼睛，舉起雙手高喊了一聲，像是在向蒼天祈求什麼。隨後，她將那串奇形怪狀的念珠在嬰孩頭上轉了轉；我的理解，像是在禱告讓嬰孩的靈魂升天。做完這些，她抓起一把鐵鏟，從火堆下鏟起滿滿一鏟還有暗火在閃爍的炭灰，向還在熟睡中的嬰孩潑倒下去……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殘酷的習俗了，令人觸目驚心。當炭灰潑倒在嬰孩身上時，一瞬間，地獄的門向一個無辜的小生命敞開了。嬰孩發出慘烈的哭叫，嬌嫩的皮膚剎那間被罪惡的炭灰燒出無數個血泡。出於一種求生的本能，瘦小的身體拚命蠕動，想從地獄裡逃出來。但他太弱小了，根本無法抗拒這人間慘劇。巫娘又動手鏟起炙熱的炭灰，向嬰孩的臉部潑倒下去……

　　暴雨來臨了，豆大的冷雨落在嬰孩和火堆上，似乎老天爺也動了惻隱之心，要用雨水來澆熄這慘不忍睹的火刑。遺憾的是，暴雨來遲了一步，這個六根指頭的嬰孩已停止了掙扎。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做惡夢，夢見渾身布滿血泡的嬰孩，伸出多長了一根指頭的手，聲嘶力竭地啼哭著，向我求救。

　　我無法救他。我只能為他祈禱，但願他的靈魂能進入天堂。

　　每當半夜被這樣的惡夢驚醒，我便無法再入睡，靠在床上，讓思緒自由遨遊。我想，那個可憐的六指頭嬰孩，並非沒有逃生的可能。媽媽生下他後，一發現他有隻手長著六根手指，就應當趁別人還沒發現之際，迅速抱起嬰孩逃出寨子。假如真是這樣的話，那個六根手指的嬰孩就能撿回一條小命。

　　母子沒別的地方可去，唯一的藏身地就是杳無人煙的深山老林。嬰孩假如僥倖未被疾病奪走生命，假如命大福大未被豺狼虎豹吞食，母子以後的命運又將如何呢？他們永遠是被排斥在主流社會外的異類，只能東躲西藏過著與世隔絕的「野人」生活。沒有朋友，沒有配偶，沒有子女，孤獨寂寞，終其一生。人是有感情的動物，「野人」也罷，流浪者也罷，到了一定年齡，他心裡必然會滋生起溫柔的情感，可這份情感又能寄託在誰的身上呢？不知為什麼，這些問題多年來一直縈繞在我心頭。

　　後來，我開始寫動物小說，某一天我又想起那個被炭灰燒死的六指頭男嬰，假設他死裡逃生後在深山老林裡的種種遭遇，突然，我靈感一閃，他不能返回人間像正常人那樣愛自己的妻子兒女，那麼，如果有個合適的機會，他內心溫柔的情感會不會寄託在與他遐邇相遇的某種動物身上呢？苦命人與苦命動物，兩顆苦命的心是有可能超越物種的界線而黏貼在一起的！

　　於是，我寫下了《虎女金葉子》，也算是對當年那位赤身裸體躺在青翠的芭蕉葉上被巫娘用炭灰活活燒死的六指頭嬰孩的遲到的拜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