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總統大選之夜,我和湯姆‧布洛考(Tom Brokaw)一起坐在全國廣播公司(NBC)攝影棚內,隨著一州接一州相繼開出選票,即時報導出布希還是高爾贏得該州選票。為了讓投票結果能夠一目了然,我拿起橫條筆記紙的硬紙板背面,用粗黑的正體字寫下票數仍在拉鋸的幾個州名。我陸續槓掉和添進一些州名,然後對著攝影機立起我自製的圖表,我幾乎看到爸在電視機前邊點頭邊說:「我懂了,明白了,簡單扼要,別管那些花俏的電腦分析了。」
大選之夜的執行製作傑夫‧札克(Jeff Zucker),對我這種土法煉鋼的手法說明最新選情相當滿意。他注意到硬紙板上的字幾經塗改,愈來愈凌亂,不容易看了,他趕忙差人去買來兩個乾擦式的白板,使用起來更方便。接下來整晚,我在那兩個白板上寫劃、解說兩位候選人要登上第四十三任總統寶座,跟他們所需要的271張選舉人票數的差距如何。
接下來幾天,全國廣播公司新聞部收到各界好評,大眾對我們追蹤錯綜複雜選情的這種方法讚不絕口,套一句某位觀眾說的:「淳樸的舒適」。我十五歲的兒子路加問我:「爸,那個白板接下來要幹什麼用?」
「事實上,白板有兩個。」我說:「我答應送一個給新聞博物館(Newseum)。」那是一九九七年在華盛頓特區新成立的一家新聞博物館。
「另外一個呢?」他問:「可不可以給我?」
「當然可以。」我說。我兒子想要他老爹大選之夜的心血留作紀念,真叫人感動。正當我陶醉在我倆的父子情深時,路加說:「謝啦,爸,你知道那玩意在eBay拍賣網站上行情有多好嗎?」
大選日我用橫條筆記簿的點子,是從我爸那裡學來的。記憶所及,他一直用八吋半乘十一吋大小的黃色橫條筆記簿記,錄家裡的各項預算和開銷。如果他現在還在用我小時候同一款筆記簿,我一點也不會訝異。
高中時,姐姐貝蒂‧安的男朋友比爾‧巴肯羅斯到我家來,請求爸答應把姐姐嫁給他。爸一如往常地坐在客廳的老位子上看報紙。
「羅斯先生,」比爾說:「我想娶您的女兒。」
爸的報紙掉落到地上:「你說什麼?」
「我想娶您的女兒。」
「你要娶她?你還在讀書!怎麼養她?」不等他回答,爸起身走出客廳,下樓去沖澡。
他去了起碼四十分鐘。等著爸回來的這段時間,比爾緊張兮兮地來回踱步,我姐姐在哭,媽媽在一旁努力安慰她。
終於,蓮蓬頭的水聲停了。十分鐘過後,我們聽到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一陣車鑰匙叮噹響,緊接著門大力一甩,大羅斯出門去了。
一個鐘頭後,爸回來,進了臥房,撕下一張橫條筆記紙,來到客廳。「比爾,」他說:「我要你白紙黑字告訴我,打算怎麼養活她。簡單扼要,要叫我看得懂。別囉唆,別唬濫,給我老老實實的數目字。」比爾到廚房桌上寫,爸則回到他老位子上。幾分鐘之後,他們逐項看過那些數目字。爸一定很滿意他看到的,因為接下來我所知道的,就是他和比爾一起開車到退伍軍人大會堂(Legion Hall)去喝個兩杯,慶祝訂婚了。
兩千年大選日,我依樣畫葫蘆--先是橫條筆記簿,然後是兩塊乾擦式的白板。至於我姐和比爾,他們最近歡渡了三十五週年結婚紀念。
我年紀愈大,越發覺得爸聰明。一整天下來,我幾乎不可能不用到、或不想到大羅斯教過我的一些東西。當我開始去想我從爸身上學會的東西時,我也開始去問其他朋友們,他們從他們爸爸身上學到什麼。傑斯‧考菲德的爸爸湯姆斯,我們社區裡的人都叫他薩吉,是水牛城市立公園的督察。薩吉以前常雇用十多歲的小伙子打工,免得他們成天在街上鬼混,就像他常講的,讓他們「大展身手」。如果有哪個小鬼早上沒現身幹活兒,薩吉會開車到他家,走上樓,親手把他拖下床。知道了吧,這才叫嚴厲的愛。
我朋友狄克‧伊頓以前都叫他爸「錢包」。(我懂那個意思:我兒子有時叫我「自動提款人」。)狄克和他弟弟大了以後,開始叫他爸「大蘋果」,因為他是他們眼中的蘋果。狄克的爸爸保羅‧伊頓是個小鎮律師,他從不認為自己比那些大城市裡呼風喚雨的人聰明,雖然他真的比他們強。狄克說:「他知道,如果他肯拼,比其他律師更下工夫去準備,他成功的機會就比別人相對大很多。這就是他教我們的:事前準備決定一切。」
我的朋友賴瑞‧堤爾尼是個醫生,在加州開業。他的爸爸也是醫生,人稱堤醫師--堤爾尼醫師的簡稱。堤爾尼醫師跟兒子說,治療是幫人看病最簡單的一環,真正困難的,是要下對診斷。而下對診斷的關鍵,就是用心聽病人講話。他警告他兒子傲慢的危險:「當你覺得自己在這一行很厲害的時候,你已經開始傷害你的病人了。」
我的名字和爸的一模一樣。我很小的時候,大家叫他提姆,叫我提米。我十歲左右,人家叫我們大提姆、小提姆。到了高中,我倏地拔高到六呎二吋,再也不是「小」提姆,我開始叫我爸「大羅斯」,比方我會說:「一旦被大羅斯逮到,可就吃不完兜著走。」從此以後,他就是我的大羅斯。不久前,我不小心偷聽到路加叫我「大塊頭」。他跟朋友說:「這點子聽起來不賴,可我得先跟大塊頭說一聲。」
雖然爸和我感情不錯,但我們都不是善於表達感情的人。不過打從幾年前開始,這情形大為改觀。當時NBC要製作一系列的「歸鄉」專輯報導,內容是新聞主播和幾個主要的新聞節目主持人,回到他們成長的社區,談談影響他們生活的價值和文化。
一九九七年的一月一日,我來到「南水牛城美國退伍軍人協會721分會」(American Legion Post 721 in South Bufflo),爸曾擔任分會會長。每年元旦,這分會都會舉行歡迎大會,招待所有的會員和家屬。我問爸,我和NBC的新聞團隊何時抵達?他說我們應該在中午的時間到。我問,歡迎大會什麼時間開始?他說一點到四點。
「那我們整組人馬幹嘛中午到?」我問。
「因為大會免費招待吃喝。」
在退伍軍人大會堂裡,我們把幾張桌子拼排起來,和爸及他的弟兄們坐在一起。爸面對著攝影機,談到像他這樣從二次世界大戰返鄉的人的心聲。「他們想要有個社區,」他說:「想要一個家,想要他們的孩子出人頭地。有句話是怎麼說來著?﹃盡人事,聽天命﹄。」
這種說法--二合一的說法--一語道破我爸的精神:埋頭苦幹,樂天開朗。
隔天,我進城到市政府去拜訪安東尼‧馬瑟羅。東尼的爸爸,丹尼‧馬瑟羅,曾經和爸一起在垃圾車上工作。他們曾夢想著他們的兒子可以過得更好,我想,他們是美夢成真了。今天,他們的兒子,一個是《會見新聞界》(Meet the Press)的主持人,一個是水牛城市長。
這一集NBC《夜間新聞》的收尾,畫面結束在我和爸一起走在老街坊的人行道上。我們肩並肩走著,我自然地把手搭到爸肩上,結尾時,我說:「他們塑造了我們的命運,我們站在他們的肩膀上。提姆‧羅斯,NBC新聞,紐約,水牛城的採訪報導。」
兩個禮拜後,這一集在電視上播出,從全國各地來的電話和信件,如山洪爆發般湧向我,大家都想談談自己的父親,並且感謝我分享我個人的父子關係。很多人告訴我,他們真希望當父親還健在的時候,有機會和父親多聊聊。我知道我和大羅斯的關係是非比從前了。
隔年一九九八年,美國退伍軍人協會紐約州分會八十週年大會,七月份在水牛城舉行,我受邀前往致詞。他們要頒給我一座新聞獎,感謝我在自己的「歸鄉」特輯裡,以美國退伍軍人協會為主軸來報導。我和路加飛到水牛城,當時他十二歲。到了頒獎的那一刻,我站在講台前,看著爸和兒子一起坐在第一排。我談了一下美國退伍軍人協會對我們家庭的影響之後,談到爸,提到他在戰爭時做的一些事,以及他回到家鄉後辛勤地努力工作。
「我非常榮幸地接下這個獎項,」我說:「不過,我要把這個獎獻給一位更當之無愧的人。他高中沒畢業,但他為人端正,努力工作,以身作則地教導了四個孩子,今天是他加入美國退伍軍人協會會員的五十週年紀念。我以無比的驕傲,最崇高的敬意,和最深摯的愛,把這個獎獻給南水牛城721分部的前會長--我的英雄、我的爸爸,正宗的提姆.羅斯本尊。」
大會堂響起如雷的掌聲、歡呼、和淚水。短短的幾句話,回應給我的是從來沒感受過的震撼。我當下體會到,這個回應不只是給大羅斯的,它同時也表達出觀眾內心深處對他們自己的父親的愛與尊敬。
我邀請爸到台前來,接受退伍軍人協會頒給我的這個獎,他熱淚盈眶。我詫異不已,有生之年,我只見過爸流過兩次淚--一次是他母親一九六七年的葬禮上,另一次是三年後他父親的葬禮上。可是他現在用手背擦拭著淚水,沒有手帕,沒有衛生紙,只用他那隻大手掌止住淚水。站在講台前,他環顧台下這些頭髮斑白的退伍老兵,他們跟他一樣,一輩子不怎麼掉淚的。可當他們看見爸哭紅了眼,也頻頻拭起淚來。
這本書是從這裡,在退伍軍人大會上,生根發芽的。從大羅斯那裡我學到很多,我非常感激他。我想寫一本關於我們倆的書,並且談談我生命中遇到的許多好老師,他們也教我從爸那裡學來的許多道理,並啟發我新的學習。從媽身上我也學到很多,從過去到現在,她一直是我生命裡的一股重要的力量。就像我小時候的本堂神父,丹尼斯‧多諾凡神父,常說的一句話:「推動搖籃的手主宰全世界」。然而,父子關係是獨特的,也是這本書所要談的。
我希望這本書能夠激發讀者去想想他們從父親身上學到的東西。不管我們有什麼成就,成為怎樣的人,我們都是站在他們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