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後記 孫潔◎撰
我一直在想,老舍是靠什麼贏得那麼多讀者的。一部中國現代文學史,思想比他深刻的、學養比他豐厚的、文思比他敏捷的、技巧比他高超的,實在也不乏其人;而老舍雖然很早就得到「人民藝術家」的美譽,其代表作中的「人民性」卻是值得分析的。至少,它們中的大多數並不「喜聞樂見」。
然而「人民性」本身難道不更值得分析嗎?真實的「人民」,既不是居廟堂之高的顯貴認為的那麼好揉捏,也不是處江湖之遠的文人想像的那麼無特操。在大多數文學作品裡,有權威話語捏塑的純淨無染的「人民」世界的幻象,有精英話語構擬的醜態百出的「人民」王國的異景,也有經濟槓桿打造的既熱鬧也胡鬧的「人民」市場的喧囂,但在這林林總總的「人民文學」裡,有多少是真正在意人民的,又有多少是人民在意的呢?
中國現代文學史時間不長,災患不斷,作品很多,精品很少。時過境遷,青春期特有的衝動、魯莽、狂熱如潮汐般退去,人們最想知道的是,這一場風風火火的文學革命究竟留下來多少讀之齒頰含香,誦之繞梁不絕的東西。或者,不必說得這麼玄吧:這段興也人民、廢也人民、成也人民、敗也人民的文學的歷史,究竟給人民留下了些什麼文學遺產呢?
想過了這些之後,再回到這個問題,老舍是靠什麼贏得那麼多讀者的,就有些頭緒了。 老舍一生寫過很多東西,既有失敗之作,也有傳世之作,兩相對照,前者多是先驗的、借助於高蹈的命題的、以人民為工具的;後者則一定是生活的、性情的、和真實的人民同呼吸、共進退的。一九三○年代,老舍蟄居山東,自覺地置身一切黨派、學派、甚至文學流派之外,對於在小說裡動輒高呼口號,或以「血與淚」為標識的「普羅文學」頗有微詞。正是在這一時期,他為文學史奉獻了一系列血肉豐滿、個性鮮明的掙扎或彷徨在市井中的小人物形象。從這些人物的塑造體現出老舍作品強烈的親民性。和當時的左翼宣教小說、市民通俗小說完全異趣,老舍對民眾的基本態度既非憐憫,亦不迎合,決無鄙視。他始終在批判,又始終在同情。有學者考證出《我這一輩子》裡的巡警是老舍以自己的哥哥為原型塑造的,這很好地證明了老舍在市民世界的自我定位——一種緣自親情的水乳交融。老舍就是靠這個贏得了無數讀者的熱愛。
老舍的文字俗白而不俗鄙,這首先是因為他不怕俗鄙——對藏汙納垢的市井既不嫌惡亦無禁忌,這就獲得了異常寶貴的生命底色和極其開闊的語言空間,在這基礎上再用自己的學養和見識掌控和觀照,在出和入之間求取上佳的平衡點和釋放源。老舍曾經說:自己「越來越恨『迷惘而蒼涼的沙漠般的故城喲』這種句子」,「有人批評我,說我的文字缺乏書生氣,太俗,太貧,近於車夫走卒的俗鄙;我一點也不以此為恥!」(《我怎樣寫〈小坡的生日〉》,一九三五年)這樣的話非真正紮根和立足於車夫走卒中的人所不能道,無從道。這就是老舍的文章百年傳遞、萬人誦讀、永垂不朽的奧秘所在。
歲月更迭,現在的人民能受用的文學遺產比老舍的時代要豐富得多,寫作的自由度也要大得多。然而,在幾乎可以無限量地充塞頭腦排泄物的新的傳媒空間裡,我們卻越來越少讀到有根柢、有傳承、血肉充盈、精減細裁的文字。「作家」越來越多,作品卻越來越少,文學的式微似乎已成定局。在這樣的時候,翻開其實並不十分成熟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翻到《野草》,翻到《從文自傳》,翻到《幹校六記》,翻到《正紅旗下》,往往嘿然無語。
承蒙沈建中老師舉薦、汪修榮老師信任、舒濟老師授權,終於編定其中老舍散文一卷,實是幸何如之。
本書分八輯,大致依作品面世年代為序排列,或有出入,以每輯的大旨為準。各輯題意已很顯豁,不再一一說明。但要說明以下幾點:一、附錄的《擬編輯〈鄉土志〉序》是老舍讀中學時寫的文言散文,遣詞命句固然略顯生澀,亦可見出少年書生的聰敏、勤奮和熱誠。二、「老牛破車」部分並未將老舍的創作經驗集《老牛破車》照本全錄,這是因為其中部分篇目理論性過強,有違此書編選以「美文」為主的原則;部分篇目涉及的作品(如《劍北篇》、抗戰時期的話劇)略顯生僻,故裁去。三、熟悉老舍的讀者可能會問為什麼沒有收《草原》這一盡人皆知的名篇。回答是:《草原》這篇萬字長文有著非常嚴重的時代缺陷,如果用,只能刪節;但無論從去偽存真還是欣賞品鑒的角度,我都是排斥刪節本的——無法妥協,於是只能去掉。四、本書收錄的每篇散文都依照張桂興老師的《〈老舍全集〉補正》(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二○○一年)作了校訂,在訂正的過程當中,著實為老舍研究在史料上的闕失驚出一陣陣冷汗,在此也要深深地向張老師致謝和致敬。
一九三八年,沈從文在《談朗誦詩(一點歷史的回溯)》中談及昔年京派文人群落自組「讀詩會」,品評文章,相與切磋的故實,說道:「記得某一次由清華邀來一位唐寶鑫先生,讀了幾首詩,大家並不覺得如何特別動人。到後讀老舍先生一篇短短散文時,環轉如珠,流暢如水,真有不可形容的妙處。那次試驗上,讓我們得到另外一個有價值的結論,一個作者若不能處理文字和語言一致,所寫的散文,看來即或順眼,讀來可不好聽。」「處理文字和語言一致」,這是沈從文對老舍某篇散文的評價,也回應了五四以來關於白話散文寫作的重要命題——用胡適《文學改良芻議》裡的話說,就是「與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紀之活字。」今天我們讀老舍,不妨也來體會一下老舍是如何調遣這些「活字」,讓散文也活起來,以臻「環轉如珠,流暢如水」之境的。如果讀過之後,再能想一想,為什麼老舍、沈從文……他們的散文,少有現在我們看到的大多數印刷品的白紙黑字帶有的火氣、匠氣、暮氣、臊氣,那麼,編選這本集子的目的,大致就算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