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島田莊司的戰爭進行式
推理作家、評論家◎既晴
Ⅰ
在出版社近年來對島田莊司作品的努力追譯下,御手洗潔系列的中譯作品終於來到了最新的一作,也就是發表於二○○七年的中篇集《利比達寓言》。本書收錄了曾經刊載於雜誌《小說現代》增刊號《梅菲斯特》的兩篇作品,分別是〈利比達寓言〉(九月號)與〈克羅埃西亞人之手〉(五月號)。
若是從已經中譯的作品時序來觀察,現今島田莊司筆下的御手洗潔探案,已經鮮明地劃分為兩條路線,或可稱之為日本的「私家偵探御手洗」及西洋的「大學教授御手洗」。
「私家偵探御手洗」將時間點拉回《龍臥亭殺人事件》(一九九六)以前,敘述御手洗潔離開日本之前的案件,固定搭檔的華生角色是作家石岡和己。這段時間的御手洗,除了占星術師的最早期設定以外,並沒有固定的正職,偶爾挑揀有興趣的事件來偵查,對委託人也沒談過費用,而石岡則將御手洗解決的事件寫成小說,兩人應是靠這些作品的版稅生活。
這條路線延續前期的御手洗系列,包含既有的一切特徵,也涵蓋傳統本格推理的所有元素,尤其是御手洗與石岡之間的趣味互動,更是最引人注目的焦點。
此路線有《俄羅斯幽靈軍艦之謎》(二○○一)、《聖尼可拉斯的鑽石鞋》(二○○二)、《上高地的開膛手傑克》(二○○三)、《幽浮大道》(二○○六)與《最後的一球》(二○○六)等作,島田莊司力求在固定的框架裡設計新謎團,讓御手洗的老書迷能夠不斷重溫舊日時光。
而「大學教授御手洗」則是將重心放在御手洗旅居海外的期間,一邊進行腦科學方面的研究工作,一面解決發生在世界各地的離奇命案。這條路線還分為前後兩階段,其一是御手洗尚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擔任助理教授的青年學者時期,目前有《摩天樓的怪人》(二○○五)一作,另一段則是御手洗結束了與石岡的同居生活,前往瑞典的烏普薩拉大學任職時期。
撰寫御手洗的青年學者時期,主要是為了補足他的早年際遇,說明後來他前往瑞典重新投身學術界的設定,至於成為大學教授的御手洗,則是現今島田進行「二十一世紀本格推理」實驗的重心,島田對謎團的試驗探索、對詭計的發明領悟,都會放在這個區間。
「大學教授御手洗」的作品,目前已有《最後的晚餐》(一九九九)、《魔神的遊戲》(二○○二)、《螺絲人》(二○○三)、《龍臥亭幻想》(二○○四)、《溺水的人魚》(二○○六)與本書《利比達寓言》等。此外,如果對照「私家偵探御手洗」的發表狀況,其實也不難發現這兩個系列都定期有新作品,既持續進行探索,也沒有忘懷固守原有的傳統。
無論是「私家偵探御手洗」或「大學教授御手洗」,其實都具備島田的一貫文風——不可思議的怪異謎團、對人類的歷史或文明的廣泛議論,不過,兩者除了案件發生的舞台區分為日本與海外,在創作的理念上也有相當的差異。
其中最明顯的是,御手洗與石岡之間的互動方式截然不同。在「私家偵探御手洗」裡,兩人晨昏相處、一有新想法就會立即討論,甚至必須遠渡重洋進行偵查之際,也是買好機票就立刻啟程了,關係十分密切;但在「大學教授御手洗」裡,兩人分隔異地,必須依靠電話、傳真、電子郵件來交換意見,藉由網路的搜尋引擎、資料庫來匯集線索。
另外,石岡在御手洗出國以後,開始逐漸褪去原有的華生角色,變成擁有另類特徵的偵探,搭配「吾家有女初長成」的犬坊里美,慢慢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子系列。而,御手洗在旅居海外之際,也有幾位類似華生角色的協助、敘述者,不過,這些角色僅僅扮演了替御手洗潔牽線以介入離奇怪案的友人,再也不像石岡與御手洗之間那麼親暱,在讀者的心裡只留下淡薄的印象。
因為,島田在「大學教授御手洗」的這個階段,創作概念已經擺脫了傳統偵探 / 華生的搭配型態,在他的認知中,名偵探愈是絕頂聰明,所面對的謎團就愈深奧,甚至,名偵探在追查案件的過程中,推理的飛躍速度也變得愈來愈快,導致再也沒有任何一位華生角色有能力跟隨,因此,御手洗只能單槍匹馬地獨力挑戰世界上最龐大、最複雜的案件。
經過了這些作品的探索,在《利比達寓言》中,我們可以看到「大學教授御手洗」的定型模式已經建構完成。以下,就讓我們來分析這個新模式的各項要素。
Ⅱ
首先,「大學教授御手洗」系列中最重要的特徵,就是無國界的案件。當然,我們曾經在九○年代的「新.御手洗」系列中,多次見識到在不同國家裡發生的謎團,實際上互有牽連,而這也是後來御手洗踏出日本國境的濫觴。不過,新模式裡的「沒有國界」,更包括了偵查手段,此時的御手洗潔,藉著大學教授的身分之便,不但利用最新科技立即取得各種線索,隨時掌握命案最新進度,再也不必像過去那樣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趕到現場實地調查,運籌帷幄就能決勝千里,坐實了二十一世紀的安樂椅神探的位子。
其次,御手洗既是腦科學研究者,他所接觸到的怪案委託人,自然也就以腦傷患者為多數。這些委託人因為捲入案件而造成腦部受傷,導致他們所能回憶得出來的往事扭曲得有如天方夜譚,讓人分不清楚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偏偏他們又是掌握破案關鍵的重要人物,因此御手洗得從他們荒誕無稽的談話中,拼湊、還原出事件的真相,再進一步加以解決。由於腦科學依然是現今科學家仍在持續研究中的學科,所以在此系列的作品中,經常可以見識到腦科學研究的最新進展。
第三,為了完整描述愈來愈複雜的謎團,此系列的書寫軸心是御手洗接觸事件並且加以解決的過程,因此更為側重於謎團的佈局、御手洗的推理邏輯,以及島田自己所關切的主題議論,至於與事件相關的人物塑造,則僅用於鋪陳劇情及提供情報,趨簡地設計成較為平板的棋型人物。
第四,除了外國友人帶來的案件外,石岡也會請御手洗解決在日本發生的事件——亦即,對御手洗而言,石岡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案件請託者之一。但,御手洗本身非常忙碌,能提供協助的時間有限,石岡必須負責蒐集線索,並從御手洗百忙之中留下的隻字片語裡,找到更明確的偵查方向。
在《利比達寓言》裡,剛好可以見到上述幾項特色具體而微的展現。〈利比達寓言〉由瑞典作家亨利希的角度來敘述御手洗的辦案過程,格式同於《螺絲人》;〈克羅埃西亞人之手〉則以石岡為敘述者,格式同於《龍臥亭幻想》。再者,兩篇作品又同時觸及前南斯拉夫分裂後長達十多年的內戰導致的種族敵視衝突,闡析了島田所關心的社會議題。
最後,簡述前「南斯拉夫」盤根錯節的種族歧視問題,讓讀者更能理解故事背景。前南斯拉夫的全名為「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Socialist Federal Republic of Yugoslavia),位於東歐巴爾幹半島,是一個多民族國家,由六個共和國——塞爾維亞(Serbia)、克羅埃西亞(Croatia)、斯洛維尼亞(Slovenia)、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Bosnia and Herzegovina)、蒙特內哥羅(Montenegro)與馬其頓(Macedonia),及兩個自治省——科索沃(Kosovo)和伏伊伏丁那(Vojvodina)所組成,成立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至一九九一年解體。
前南斯拉夫由強人領袖狄托(Josip Tito,克羅埃西亞人)的控制下,互有矛盾的各民族之間還能保持恐怖平衡,維持統一狀態,但直到狄托去世後,各民族開始爭奪主導權,繼任者米洛塞維奇(Slobodan Milosevic,塞爾維亞人)更強行取消自治省的自治權力,引起科索沃境內的阿爾巴尼亞人(Albanians)的抗爭,米洛塞維奇則出兵鎮壓。
此一事件,也使斯洛維尼亞、馬其頓、克羅埃西亞、波士尼亞-赫塞哥維納、科索沃接連意欲脫離南斯拉夫框架尋求獨立,與南斯拉夫的主導國塞爾維亞之間爆發了長達十年的內戰。其中,由於歷史上長期對立的種族情結,尤以塞爾維亞與克羅埃西亞的戰爭特別激烈、血腥,造成龐大慘重的死傷與難民逃亡潮。故事中名為「民族淨化」的種族屠殺行為,正是在兩個民族仇恨下的極端產物。
在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與聯合國不斷介入調停的影響下,如今戰事已逐漸平息,尋求獨立的共和國也漸獲國際承認,但是,各民族間的矛盾仍然無法解決。
而在《利比達寓言》裡提及的自治都市杜布羅夫尼克(Dubrovnik),現在是克羅埃西亞南部的海港,中世紀屬拉古薩共和國(Ragusa),是一座經濟富裕、法制完整、思想進步的都市。由於比鄰亞德里亞海,是風景優美的度假勝地,更有「亞德里亞海的珍珠」(Pearl of the Adriatic)之美稱。在南斯拉夫內戰期間,杜布羅夫尼克也在克羅埃西亞宣布獨立後遭到戰事波及。
事實上,對台灣讀者甚至日本讀者來說,南斯拉夫內戰也許有些遙遠,不過,若參照島田的創作理念,則不難看出在他的作品中,自始至終都關心著人類敵意的發生根源。這個世界,戰爭從來沒有停止的一刻,而因為這些戰爭,世界上也不斷上演著無可挽回的悲劇——從《奇想、天□》(一九八九)以來,島田的初衷未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