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信

　　或許出於性格所致，西方優秀的寫實主義風格的小說，尤以深刻批判見長的作品，很自然地成為我渴閱狂讀的文本。從雨果、巴爾扎克、左拉、莫泊桑、狄更斯、契訶夫、巴斯特納克、索忍尼辛、褚威格、雷馬克、海因里希．伯爾、亨里希．曼等作品，提供給我豐饒的文學養份，讓我見識到小說的偉大與深奧。而它們恰恰是我從小立志成為小說家的推手，沒有它們我不可能走得下去。

　　文學領域何其廣泛，為何唯獨對小說創作如此痴迷？它具有重大的意義嗎？對我而言，彷彿沒透過如瀑布飛瀉而下的文字沖刷，沒有經歷與筆下人物的生死與共，沒有同喜同悲的擁抱，沒有深入社會底層的關懷，沒有碰觸靈魂深處的震顫，我便得不到再生的力量，找不到自我圓滿的契機，更無法抵達自我救贖的彼岸似的。

　　《來信》是我的第二本小說集。它距離我第一本短篇小說集《菩薩有難》，匆匆已過五年。這段期間以來，我精神歷程的轉折頗大。在我的書寫策略和風格上，同樣出現很大變化，我自覺有幾分努力而為，但其實是順乎而然，就這麼寫下來。本書共收錄了六篇中短篇小說，每篇都灌注著時代與生活的印記，如果那些文字能夠撥動讀者的心弦，自是作者竣稿以後的雙重喜悅，因為在書稿完成的同時，我也完成了自我意義的追尋了。—邱振瑞

作者簡介

邱振瑞

　　著名翻譯家與作家。其作品以寫實批判風格見長，故事情節引人入勝，文字凝練流暢、描景生動細緻，尤以擅長刻劃底層人物的生活困境、移居他鄉者的精神漂流、人性中的罪與罰，以及政治與性的異化，是台灣中生代作家中的異色奇音。譯作：三島由紀夫《不道德教育講座》（大牌）等四十餘冊；曾出版小說集《菩薩有難》（商周），《來信》是其第二本中短篇小說集，值得閱讀與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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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平日的作息習慣，每逢星期日，柯青海總要睡到早上十點左右才會倦慵地起床漱洗。今天之所以起得稍早些，並不是因為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待辦，或是被早起的鄰居給吵醒，純粹只是生理時鐘失靈所造成的。

柯青海夫婦住進這棟老公寓的三樓眨眼間已經七年了。這間三房一廳的公寓已將近四十年的屋齡，價格卻不便宜，幾乎花光了他們十幾年來的積蓄。當然，還得加上房屋貸款。

基本上，他已經習慣這裡的生活了。有段期間，他曾因某種因素在家待業長達半年，因此對於附近居民的生活狀態，幾乎是瞭若指掌。包括從早到晚各個時點傳出的聲響，代表什麼活動或狀況，他根本不需花太多想像力，都可以準確無誤地猜想出來。

比如，他睡在四坪左右的客房，因為窗戶朝東，清晨六、七點的時候，微弱的晨曦便透映進來，把鋪著櫸木地板的房間，照得清爽通亮。其間，用台灣樟木做的衣櫃還微微散發著樟木的香味，常令他誤以為是置身在茂密的森林裡。只可惜，在享受這難得的靜謐馨香之前，他就得先被一牆之隔的鄰居的吐痰聲給驚醒。
「哎，生活真是不容易啊！」

雖然無端被吵醒，心裡總不是滋味，他也不免這樣嘟囔著。每個人面對生活的惡風巨浪，何嘗不是如此本波勞碌呢！

說來令人好奇，這個吐痰者每天固定於清晨五點半吐出第一口痰，好像以此來揭開清晨的序幕。丹田十足的吐痰聲結束以後，緊接著是嘩啦嘩啦的盥洗聲和刷牙的嘔吐聲，隨後夾雜著鍋碗瓢盆的碰撞聲，然後像是在烹煮什麼東西。六點十分，隨著熱鍋傳出滋滋聲的同時，煎蛋和醬油的味道早已從窗縫撲鼻而來，彷彿要趕走清香的樟木味道似的。六點四十分左右，這些頑強旺盛的聲音氣味終於宣告落幕，大概是趕去上班了，在此之前，樓下早已傳來送報生停下摩托車，走到各家信箱前投遞報紙，又疾馳消逝而去的聲音。

場景移到樓下。

七點左右，小巷的機車行拉起銹跡斑斑的鐵捲門，準備一天的開始。機車行老闆可能是視力不佳或手腳無力，時常沒有拿準工具，傳出扳手或金屬輪框掉在地上的悶響。沒多久，一個中年男子宏亮有力的聲音像鑽孔機般竄至而來。從聲音的方向研判，聲源應該是樓下的機車行。仔細聽那男子的講話內容，簡直是包羅萬象，舉凡政治、軍事、經濟、社會，甚至包括影歌星的八卦新聞，無所不談，宛如專為巷弄居民而設的晨間新聞主播，不時還用三字經夾敘夾議著。

由於播報聲實在太大，柯青海有時想塞耳不聽都不行。有一次，他按捺不住好奇，很想一睹對方是何方神聖，便專程跑下樓去。他假裝買早餐經過機車行，迅然往裡面瞥了一下。一個禿頭的中年男子斜坐在一輛重型機車上，手上攤開一疊沉甸甸的印得花花綠綠的報紙。機車行的旁邊有一間電器材料行，尚沒有開門的跡象，看來那個長舌的男子八成是送貨員，為消磨上班前的無聊時光，免費坐在機車行前播報新聞。

聽完免費的新聞播報以後，若遇到週末或週日，早上十點左右，屋後的教會便隔窗傳來福音和合唱樂聲，使得附近的區域都沐浴在神聖祥和的光暈中。

十點四十分左右，一輛發出刺耳噪音的拼裝三輪車像公路局班車準時駛進巷裡。老闆先是熄掉引擎，直接將三輪車橫在巷子中央，然後拉開嗓門高聲地吆喝起廉價的水果。顯然，那些當季水果大都是次級品，有的破皮掉葉，有的已熟透得開始腐爛。儘管如此，還是有人捧場光顧。這名六十開外的老闆在巷裡擺攤，不管生意好壞，前後不會超過二十分鐘，便又發動彭彭的馬達聲往下個目的地奔去。

到了傍晚，又是另一番景致。五點半左右，身材瘦小、戴著深度眼鏡大約六十幾歲的機車行老闆，便會將收音機的聲音弄得特大，不管你同不同意，你都會清楚聽到賣藥郎在廣播中吹噓他們的藥品具有何種神效，不買可惜的台詞。而此時隔壁的布偶批發商好像跟機車行有所默契似的，先是播放黑膠唱片的台語懷念老歌，最後再以日本演歌相呼應，把整個黃昏渲染得充滿大眾人生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