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繁花不落,芳菲永存 汪其楣
誰是這位女主角啊?
還沒認識藍明之前,就讀過她演話劇的事,而她那時叫藍星,還未被迫,或說至少不太情願地,改為藍明。七○年代中期,我還在美國讀戲劇,到圖書館的東方部翻出一本呂訴上的《臺灣電影戲劇史》,簡直如獲至寶,其實每天要研讀西方古典的劇本,以及搬演歐美近代劇作,幾乎忙得喘不過氣來,這本臺灣戲劇的史料記述,卻不時呼喚我回眸,到家鄉的影劇畫面中取暖,從戲曲看到歌舞團,從日本時代讀到光復,有一天,赫然在林摶秋、宋非我、王育德這些本土前輩的新劇活動之間,看到民國三十五年在中山堂用國語演出話劇《雷雨》。
是一個「青年藝術劇團」為「外勤記者聯誼會」的演出,報導上說,連演三天,盛況空前,評價極高,之後還受邀到臺中去巡迴。我仔細看演職員表,蔡荻、姚冷、艾里、蘇開……好像都是「藝名」嗎?一個也認不出?也看不出誰是出名的影劇從業員,那演女主角繁漪的呢?總該是一位收放自如、伶俐嬌媚的老牌舞臺演員,才演得了這個中國話劇舞臺上的第一名女人繁漪吧。而藍星是……?
這個一晃而過的印象,跳到了十幾年後,為研究楊逵的戲劇創作而細讀焦桐的《臺灣戰後初期的戲劇》一書。光復後第一齣國語話劇、雷雨、藍星……,正式寫進我的臺灣戲劇史資料夾中。這時的我,因已熟悉近代臺灣文史脈絡,對這一個個活動的印象,也如在眼前般清晰,我還常想著,這批用藝名的演職員,不知後來都到哪裡去了?
從藍星到藍明
演劇的藍星當時在臺北成功中學教書,還在不愉快的婚姻中,帶著幾個孩子,兼差、撰稿,力爭上游。再不久之後,有人告訴她不要用紅星、藍星這個「星」,她雖不服,也明哲保身的改了,自知「星」雖然不是「紅」的,也最好不要招惹。之後更以藍明這個名字,寫了很多文章,包括影評,在影藝雜誌刊登的「藍明影話」,包括擔任廣播記者、主持節目,甚至發表小說,就是這本連載於《臺灣日報》的〈我嫁了一個美國丈夫〉。
尋慎芝,找到知交何藝文,就是藍明
我和這位女主角的緣分,又跳了十幾年後……。
二○○五到二○○七年間,我演完了以舞蹈家前輩蔡瑞月為中心人物的《舞者阿月》,準備著手下一齣戲,想再推出一位臺灣當代女性的故事,為之在舞臺上立傳;出於十多年前的因緣,決定以國語流行歌曲的詞家與推手慎芝做為新劇本的主題人物。在搜集資料和訪談的過程中,除了余天、秦蜜、青山、婉曲、謝雷、冉肖玲這些群星會時代崛起的歌星,我更想和慎芝同輩、同齡的朋友見面,讓我能知悉她工作場域之外的面貌。在舊剪報本上,發現曾在《傳記文學》發表過〈悼關華石兼懷慎芝〉一文的何藝文女士,不就是我努力搜尋芳蹤的對象。從這篇寫於一九八二年的文章看來,她定是位知交,但移居美國多年,這個人到哪兒去找哪?翻閱厚如小磚的傳記文學總索引,我又找到一篇她紀念魏景蒙先生的文章〈我們怎能忘記你,吉米〉,應該不是位等閒的人物,文中讀到她的婚姻故事,轟動當年臺灣政界新聞界,如今卻打聽不到她的下落。
冥冥之中,也許是慎芝女士有靈,我在慎芝的十來本舊電話本中反覆翻找,突然何藝文三字,跳入眼簾,我再仔細翻查另外幾本,何藝文的英文姓名、她先生的英文全名和地址都有了,我覺得大有希望,興奮不已。寫文章之時的她,六十歲左右,當我找到她的時候,芳齡八十。而且,更奇妙的是,何藝文就是藍明!
跟慎芝一樣,她有自己的專用信箋,直式,雅緻,左側「藝文用箋」四個字,就是魏景蒙先生為她提的。她的字跡秀麗豪邁,文筆生動而充滿熱情。跟她通越洋電話,字正腔圓,爽朗大氣,就是我想像中那個世代勤懇耕耘,有能力獨當一面的傑出女性。她寄給我不少照片、剪報,甚至出借多年來慎芝寫給她的信。
太感謝這些閨中密友娓娓談心的長信,的確有助於編劇中的我抓住慎芝的思緒和語氣,尤其是腳色的獨白。而這些珍貴的書信,也放在臺大圖書館特藏室所舉辦的「慎芝、關華石手稿展」的玻璃櫃子裡,就在二○○七年五月,我演出千首詞人慎芝故事《歌未央》一劇之前,藝文姊特地回臺灣來看慎芝姊的展覽了,當然也到臺北社教館的城市舞臺,看了我在臺上演出她的好友,和那個淡雅樸素,卻追求精緻的美好年代。
訪藍明,在「司馬宅」憶往
同年十月,我有事去美國,也特地安排行程前往她內華達州的住家拜訪她,和她鼎鼎大名的夫婿司馬笑。我在門上掛著「司馬宅」銅製門牌的寓所裡,住了好幾天。白天居家過日子、煮飯、作點心,到附近散步玩耍,晚上就窩在她身邊,就像她的手帕交,(以為自己化身為慎芝嗎?)聽她追憶廣播時代的老朋友,聽她細數臺灣生活的點滴往事。我拿出《雷雨》一劇列表上的人名請教她:那位導演蔡荻來自新生報,現住加州。陳辛在二女中教書,就是巴侖,後來到香港當電影導演。蘇原、黃平、蘇開都是黃榮燦,啊,這位住在阿月家的好友,發表那幀二二八木刻版畫、死於馬場町的雕刻家!而為這個演出大寫劇評的白克,時任長官公署電影攝製廠廠長,他後來成為臺語片的名導,六○年代卻死於白色恐怖。
《雷雨》之後,藍星還參加了其他「文青式」的活動,一九四七年,她和蔡瑞月的先生雷石榆,還有黃榮燦等人,組了一個「藝術沙龍」。陳大禹的「實驗小劇團」和「青藝」合作演出《可憐的斐迦》,藍星又是女主角。
可惜,我拿著書上影印下來的資料要她「口述歷史」時,她竟然說不了多少細節,但想起了才華四放的雷石榆。(好可惜,怎麼我在寫蔡瑞月的時候,不認識藍明哪!)而黃榮燦的被捕,她印象深刻,並甚為哀痛。談到這些知交故舊的冤獄,時代槍刀諜影下的怨魂,我翻閱她剪報中哀悼江南之死的詩與文,同時感到時空和命運竟如此錯綜複雜,真令人哀憐恐懼,我衝口跟她說:「還好妳嫁給John了。」藍明露出天真的表情,「往事哪能細數,如鏡花水月。」她懷抱著一疊疊舊時情書,嘆了口氣說:「真的,還好嫁給John了。」
認識藍明的司馬笑
這位John Bottorff,真可愛,司馬笑是他自取的中文名字,他說他是司馬光的十六世孫,字樂天。一口京片子,談吐文雅,要不是金髮碧眼,可真像北平的書香人家的長者。藍明翻給我看他來臺灣前後的很多相片,那瀟灑英俊的風姿,已被目前醇然溫煦的風度和善解人意的笑容所取代。尤其他在泰國的美國新聞處任職時,一場盛大的專題演講所拍的那張相片,而他主講的題目好吸引人:「美國人為什麼讀中國書?」這一個他從年少立志學中文,到二戰的軍職,到燕京大學念書,到參與美國之音的工作,再任職海外,歷經泰國、香港、臺北、臺南,到回美從商,進入退休生涯,是他這一生充滿信念和答案的題目,也是充滿樂趣和能量的人生。司馬笑任職美新處時,結交臺北政界及文化界名人無數。出於業務所需,更出於個人對文化、藝術,及獨特人格的激賞。我問起他這些詩人和畫家,他眼中閃過充滿溫暖和友情的神采。年過八十的司馬笑先生那時已患有帕金森症,行動雖不便,精神卻很好,需要多加休息調養。藍明爽朗、熱情如太陽,心中對John健康擔慮,卻從不多說什麼,兩人親愛如常。司馬笑回房就寢之前,對藍明說些「妳是我的至愛」、「我全心愛著妳」等語,每晚如一,數十年如一。
他的健康在我回臺灣後,漸不如前,我接到藍明的信,如同見到她孤軍奮鬥般與病勢漸沉的John住在那悄靜的房子裡,就想寄些居家照護的資訊和她感興趣的書籍,希望有所寬慰。
但再過一年,司馬笑辭世。藍明在傷慟和思念中守著他們的舊家,幾乎難以自拔。兒子、女兒、妹妹弟弟們來探望她,決定幫她搬家,住到洛杉磯一帶,與所有親人都靠近些。
二○一二年,我終於又有美國之行,到東岸、中西部處理完事情之後,特地飛加州,再訪藍明。
整理文稿 復刻於心
門牌依舊的「司馬宅」,藍明的這個居處溫馨小巧。她仍開著John送給她的黃色金龜車,偶爾外出在附近打理生活。她穿著色澤深重的舊衣,她說自己對什麼都沒興趣。的確,看來她經日恍惚失魂,最常做的事是翻看往日書信、剪報和相片,從大抽屜、大紙袋中拿出來,擺在梳妝臺上看,攤放在床上看,然後就一面流淚。到了晚上,再收回紙袋中昏沉入夢。她細數司馬笑的好,想他,惋嘆他走得太快,她難以安放身心。她想為丈夫做點什麼,她又什麼也打不起精神來做。
比起慎芝姊所留下二十幾箱文圖資料,藝文姊這裡的一個個大紙袋在我眼中反而成了小case,我拿了文具夾,坐在她身邊,幫她略為分類,也一面讀起她的一篇篇舊稿,讚嘆之餘,還發現不少篇寫了一半,或沒有收尾的好文章。唉,我忍不住讚嘆:「妳這個藍明沒當作家,真可惜。」她承認自己有時也這樣想。她喜歡文學,讀到好書就文興大發,她也沒真正把成為作家放在心上,她之所以熱愛寫作,是為了表達她對朋友、對親人、對人間事物的感情,我想這才是她衷心的追求和擁有。她隨時思緒洶湧,那雙仍然黑亮的大眼睛像發電般閃動,過一會兒又淚眼滂沱。「想不想把這些文稿整理出版,紀念John哪?」她立刻精神大振,眼淚一抹,戴起眼鏡,認定了這可是生活中唯一最重要的事。「John為了我,放棄了事業,真可惜」這句話她倒常說。
想想也是,這個溫文儒雅的資深「中國通」在日後的政經局勢中前途應似錦;我反而覺得,司馬笑遠離官場三、四十年,已全無美國外交官或國安路線的職業氣味。但在他眼中,藍明是不可取代的,他認為選擇了和心愛的人共度一生,才是自己最了不起的決定。外人看見的是放棄仕途官位,對他卻是符合了自己的初衷,和藍明一起,更可以生活在愛慕且親近熟悉的中國文化之中。
藍明越啼哭,我越看見她這幾十年來與John相依為命的親愛。藍明越失魂,我越了解他倆心靈氣質和文化精神相通的生活情趣。她的故事感動了我,也感動了很多人,終於在各方好友協助下,她出版了這一本多年前就該問世的文集。
上半部將她連載於報刊的紀實小說〈我嫁了一個美國丈夫〉全文刊出,與讀者重溫藍明與司馬笑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情史。下半部收集她紀念親長和知交的文章,如她的外公陳寶琛、正聲創辦人夏曉華,以及人們較為熟知的政界名士才子魏景蒙、流行音樂家慎芝、曾來臺公演的大陸舞臺導演耿震,和撼動臺灣政壇的江南等等,這些她以生命結交或過從甚密的朋友,面貌聲息又重新在紙頁中浮現。
藍明行雲流水的文筆,轉換於記述與抒情之間,游刃有餘,文采動人。她真該提筆再寫,把時代往昔的豐緻,和迷離的人間情事,與今日的讀者分享,那一切在愛與文學之中的繁花不落,生命的芳菲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