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濁世消磨
日治時期的歲月是一個濁世,而濁世即風雨飄搖的亂世,一如繼屈原之後的《楚辭》大家宋玉在《九辯》中說的「處濁世而顯榮兮,非余心之所樂」的世代。本書名為《濁世消磨》,其中指意,顯然是 「濁世」 催生了「消磨」現象之意,那麼「消磨」一詞又作何解說?
「消磨」一般有三種說法,都與本書有關。首先是「琢磨」,即思考、探求、發掘、研究的意思,這方面的功夫由本書作者替我們完成了。由於其中涉及的是一個非常罕見的主題:日佔時期香港人的日常生活面貌,題材既少學者觸及,應屬開創之作,資料更是分散而難以掌握,是作者以極大的專注力,例如從整個日佔時期的《華僑日報》及《香島日報》中把相關的材料逐日摘錄而來,最後寫成此書。因此作為讀者,我們應該感謝作者所費的心力與耐性。
「消磨」另一說法是消耗、磨滅、耗盡,特別是指個人的意志、精力方面而言。有人以為世上最大的折磨就是志氣消磨淨盡,沉淪不起,處於本書特定的時空之中,就正好有如此的一個典型例子:汪精衛。汪精衛年輕時滿腔熱血,為反清而不惜投身革命,晚年卻志氣消磨殆盡,成了中國現代史上一名最典型的賣國漢奸。
若以任何人出賣國家主權就是賣國漢奸作標準而論,汪精衛當然是漢奸,因為他以行動證明了這一點,與日本簽定《日本國與中華民國間關於基本關係的條約》,承認了滿洲國的獨立。滿洲國位於中國的東北三省,自1368 年明朝建國以後,就是中國的領土,因此任何承認東三省獨立,即等於出賣了國家的主權與利益;就算不談條約內其他出賣國家主權的細則,單以此點就足夠證實汪精衛的漢奸身份。
中日開戰之後,兩國曾舉行過多次秘密和談,奔走其間的就有高宗武、陶希聖二人,最後當知道和談結果將與賣國無異時,兩人雙雙逃離汪精衛集團。根據代表日方談判的犬養健的回憶,高宗武曾說過,他個人受甚麼屈辱也可以,但不能實際淪為漢奸。陶希聖是胡適的學生,在寫給老師的信中也透露了同樣的心聲。
當時汪精衛提出「和平、反共、建國」的政治綱領,主張推動停止抗日的「和平運動」,與日本共存共榮,並為了配合宣傳「和平運動」製造輿論,更組織了「和平文藝」,又稱「和平文學」或「和平建國文藝」陣營,而這個運動在香港的宣傳中心就是《南華日報》。從《南華日報》刊登的文字而觀,「和平文藝」陣營中的主要作者包括娜馬、陳檳兵、李志文、李漢人、蕭明及羅玄圃等人。既是同路人,他們所走的消磨志氣道路,當然與汪精衛的無異,稍有不同的,或許只是程度深淺之不同,大概尚未至一沉到底而已。
戰前不少文藝工作者都反對親日主張的「和平文藝」論,戴望舒、葉靈鳳就是其中兩個例子,但於日治時期,為了苟存性命於濁世,及為了生活,也難免走上同一消磨志氣的漢奸路途上。話雖如此,由於葉靈鳳始終沒有片言隻字交代過這段歲月的經歷,我們懷着對他至深的同情與敬意,才說了上面「為了苟存性命於濁世,及為了生活」的結論,其實單看一些他當時刊於《大眾周報》的社論及小說評論如〈中國人之心〉、〈騎虎果難下乎〉、〈聖戰禮讚〉等等篇章(參看盧瑋鑾、鄭樹森主編,熊志琴編校:《淪陷時期香港文學作品選—葉靈鳳、戴望舒合集》,頁44–46、頁50–52、頁74–75),其中的漢奸嘴臉實在難看,而他所負的漢奸污名,最多只能算是一件懸案,尚未能徹底清洗乾淨。
戴望舒為此反寫了一篇〈我的辯白〉,當中有幾句話說:「也許我沒有犧牲了生命來做一個例範是我的一個弱點,然而要活是人之常情,特別是生活下去看到敵人的滅亡的時候。」(參看盧瑋鑾、鄭樹森主編,熊志琴編校:《淪陷時期香港文學作品選—葉靈鳳、戴望舒合集》,頁604)在如此絕境之下,我們原諒戴望舒就變得是人之常情,理應如此了。
最後,「消磨」還有一種說法,即消遣、打發時光的意思,正是本書主題的核心所在。一如本書開宗明義所說,人總要生活,不論處於盛世或是濁世,都是如此。書中以不同角度如體育、社交及文化,包括種種球類、賽馬、情色、茶聚、聯誼、廣播、電影、報章印行等等活動,來說明香港日治時期的生活面貌,當然這些活動都是由日治政府嚴密操控安排的。
上述的不同活動是安排了,但是否一般民眾都能享受,卻是另一回事。原因很簡單,物貴有價,不是人人都負擔得起。單以上茶樓品嚐「一盅兩件」為例,由於食材短缺,價格飛漲,每碟三毫,非富貴人家是無法負擔得來的。因此,為了以小博大,尋找快錢,當時吹起了一片極為熾熱的賭博之風。
如何熾熱,由書中所引一首黃棣華關於日治時期賭博的竹枝詞可見。竹枝詞以吟詠風土為主要特色,與地域文化關係密切,描繪的是世態民情,洋溢着一定的鄉土氣息。由此可見,黃棣華這首竹枝詞是完全寫實的:「賭局開場已數天,輝煌匾額掛門前。人來人往無休息,如蝶穿花蟻附羶。……人人妄想發橫財。……正午開場子夜休,不分性別立檯頭。……生計艱難未易尋,為謀衣食起貪心。傾家典當匆匆去,希冀贏錢入賭林。」
賭博心理其實包含了很多複雜的因素,投入者希望以少博大是其一,贏錢快速是其二,興奮忘憂是其三,逃避生活壓力是其四,等等,等等。日治時期這片熾熱賭風正正包含了上述的種種因素。當時既是濁世,即處處充滿死亡威脅、無奈、掙扎求存之憂,種種鬱結難舒、不知如何消解卻又不能不解之情,正好道盡了濁世消磨的底蘊。
劉潤和
2015年6月於九龍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