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寂寞不好：馮勃棣劇本集

推薦序／轉筆人生小總結─力推Birdy 第一部劇作集 ◎紀蔚然
自　序／還是會寂寞如果沒有你們
我為你押韻—情歌（Revival 版）
不如這樣吧Blue John（2015 寂寞爆炸版）
Dear God
神農氏
後　記／我感謝感謝就好

自序

還是會寂寞如果沒有你們

　　不要隨便終結孤單，除非你已經學會了終結愛情。

　　寫一個劇本像是進入一段關係，談一段戀愛，情人間難免相愛相殺但終究會走進彼此靈魂的深處，那裡有泉源、有幽谷，那裡有星空、有火磺，我們會一起看世界、一起看自己，然後我們會一起發現，噢，原來生命是這樣。

　　生命的秘密遠比我大，也遠比語言大，其奧妙深邃難以論述之，於是說故事、寫劇本，用旁敲側擊的、用以小觀大的、用隱喻與詩意的、用節奏與押韻的，為了寫劇本，我除了不斷探究人生外，也熱衷於研發許多「技術」，對我來說炫技實屬我生命的必須，因為太多苦悶了，技術是一個讓我宣洩的出口；當我韻腳連發，我感覺爽；當我找到一個彼此呼應與巧妙對仗的結構時，我感到了人生的圓滿。

　　劇本不需要我，我需要劇本。世界不需要我，我需要世界，不然我要在哪裡存在，靈魂要在哪裡落地呢？

　　寫這四個劇本共橫跨了我九年的人生，其劇本風格與內容主題顯然分為兩個明顯的階段，此亦是我在人生心境下有意識的改變與嘗試。其四個作品不論是寫作策略、語言使用、關懷主題、劇場美學等，都試圖做出區隔，但對我個人而言，在出版此書而重新梳理和部分重寫劇本段落時，時光不斷地在我腦中順流逆流閃現出許多愛痛美醜的瞬間，召喚出許多我以為忘了的，但其實悄悄已於心底落地生根的記憶化石，更在重新整理時屢屢發出驚呼，噢，原來我曾以這種姿態活過，原來我一直到了現在還是一樣。

　　前兩部作品《我為你押韻—情歌》（本書是收錄Revival 版本）和《不如這樣吧 Blue John》（本書是收錄2015 寂寞爆炸版）我寫情寫愛，寫執迷不悔與瀟灑未遂，從自身出發，擦乾眼淚之後承諾自己不再哭；收錄的後兩部《Dear God》和《神農氏》我轉眼望向世界，探究人與神的關係，並其如何令我反思生命中的罪行與苦難，乃至個人靈魂的絕望墜落。

　　九年是段不算短的時間，讓我看到自己衰老的軌跡，可惜的是我老的總是比成長的快，難怪每一天都是新的重蹈覆轍。強迫拉著我前進的是世界上的物換星移，許多曾經靠近過的，現在都遠離了；曾經很多認為與己無關的人事物，都在靠近中了；有些夢想變成了現實，有些現實變成了回憶；有些壯漢變成了病人，有些病人變成了灰燼；有些錯別字變成了正確的字，有些正確的字我卻再也寫不出來了。

　　回首望去，無論是搞笑幽默的療傷輕喜劇或鮮血淋漓的靈魂黑夜，我寫的一切主題，都是關於存在。而創作成為我抵禦死亡、確認個體存在的路徑，所以我只能宛如被制約命定般地一直寫，一直寫，一直寫。

　　不寫我會消失。

　　有趣的是這條一直寫的路徑也是在潛移默化的。以前我以為抽菸才能創作，我努力證明不用，後來我成功了；以前我以為熬夜才能創作，我努力證明不用，後來我成功了；以前我以為寂寞才能創作，我努力證明不用，後來我成功了，並在創作完成的當下發現了一件事……

　　還是會寂寞。

　　慶幸的是，每當有作品發表，受惠於社交媒體的發達，總是有許多觀眾能夠找到我的帳號而傳訊給我，說著他們在分手的情傷後找到勇氣了、說著他們也有藥物的困擾覺得被同理與擁抱了、說我幫他們把心底說不出的感覺給說出來了、說我幫他們宣洩了恨意與幹意後而好像稍稍釋懷了……，這些都是我最暖心的時光，我慶幸我的大眾與通俗，讓我得以與許多地球上的人們交流，彼此療癒。

　　我沒做什麼，是我被大家陪伴了。

　　我於2017 年寫的《神農氏》應當是我最陰冷黑暗的劇本，它如實地記錄了某段生命的殘暴，相比與前面幾齣作品或多或少給出的療癒與暖意，這齣戲沒有給出光明，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寫的時候還看不到罷了。

　　但這戲不是在我生命谷底時寫的，反而是我在變好與上揚時寫的。下墜時還寫不出谷底，而是要在上揚時回首，才知道谷底有多深。

　　寫完《神農氏》的半年後，我活力四射，有次夜裡去醫院探望一名病人，他無法睜眼看我，用各種儀器維持生命，安靜的病房是個超現實世界，你看到那些物質與科學儀器如何守住靈魂不要散去，你看到當年因激情而來的生命如煙而逝，看到這個地球在恐龍與末日之間竟然存在過我們，而我們卻花了大部分光陰去傷害與犯錯。那一夜的病房中，我對神唯一的禱詞只有一句：「拜託祢是真的」。唯有如此，我才能勇敢去活，並在生命將盡時看見最美的事，原來恨那麼小，愛那麼大。

　　這四個劇本，盼望能成為一些靈魂的棲身之所。如果生命已經痛了，我希望痛得有價值。我希望病與痛的結晶若有光亮，能被更多人看到，能照亮一些角落，讓你們同理我，也讓我同理你們。

　　謝謝你們在我創作的終點那頭等著我緩緩走過去，我走得不快，我走得很慢，但是……
　　但是現在，我到了，站在你們的面前。
　　你好，我叫馮勃棣，你呢？怎麼稱呼？準備好了嗎？
　　數到三，我們一起往下跳。
　　不會有事的。

推薦序

轉筆人生小總結──力推Birdy第一部劇作集

　　還沒見到馮勃棣之前，先是讀過他的劇本，當時覺得這傢伙有才，比科班出身的同輩更具戲劇的敏感，尤其駕馭文字的功夫實屬罕見。後來在上課的場合以及課外接觸，我從他不斷滑溜的眼珠以及瞬息數變的臉神察覺，這小子應是神經質，再看他右手不斷的轉筆，從拇指翻轉到小指反覆來回從未失誤，才驚覺我在面對一個躁動且有強迫症的靈魂。這樣的靈魂，當時直覺這麼想，將來可能有三種下場：一，是因自我中心、不懂人情世故而不見容於這個講究合群的社會，即俗稱的「爛人」；二，是成為社會勉強容忍但無法接納的「低能持才者」（idiot savant），雖聰明絕頂卻少了某根倫理的筋；三，是自我克服社會所謂的心理障礙而成就為傑出的作家。這篇推薦序言不是要說Birdy走對了，選擇了一般認可的第三條路徑，反而它從來不是三選一的問題，而是三合一。Birdy之後的發展，就和我所知的很多作家一樣，就是在堅守與否定自我的折衝之間，在我行我素與社會規範的磨擦之間，暫時找到了恐怖的平衡（不但自己尚未發瘋且世界還沒毀滅），並在犯錯與摸索的過程裡看見了昇華的光，也同時見證了沉淪的暗；最後終於感悟，在時起時落之間，人性或存在永遠是未定之數。

　　這部劇集關乎昇華與沉淪，尤其是兩者交融難解難分時的未定之數。前兩部，《我為你押韻──情歌》與《不如這樣吧Blue John》，看似遊戲之作，彷彿只是一場搬弄文字的炫技，其實承載著深沉的嘆息與渴望。請容我岔題，從比較的角度談談馮勃棣以及他們這一代。我所屬的世代（皆六十多歲矣）年輕時拒絕大眾文化，拒看電視，拒聽流行歌曲。當時的「文青」大半不在時髦的咖啡館擺譜，而是躲在沒人見著的角落一知半解地啃讀原文生硬、譯文更是拗口的叔本華，雖味如嚼蠟，也多少嚼出存在的苦澀；他們討厭青山、謝雷、群星會，對於盜版的美國搖滾樂卻飢渴般地追聽，其中的嬉皮文化、反戰精神、自由主義、個人色彩更令他們向而往之。時過境遷，解嚴後的大眾文化不再像以前那麼蒼白，不但色彩繽紛而且風格上與地域上的fusion更造成奇花異卉的盛況（唯一沒變的大概是電視綜藝節目，五十年如一日，白癡一如往昔）。從馮勃棣的作品不難看出大眾文化（主流與次文化）對他的影響，作者一方面悠游其間，從中獲得慰藉、麻痺、釋放，另一方面卻質疑它的侷限，於是創作成為他的出口，以俗濫為素材找尋昇華的可能。

　　《我為你押韻──情歌》描述一個找不到韻腳就想死的男人。人生不該只是一篇散文，若為散文則不宜押韻：如果我沒記錯，散文家思果曾說，在散文裡押韻頓時讓基調顯得輕浮做作。有張力的人生彷彿飽含詩意的一首歌，因此押韻必不可少。對這個沒有押韻會死的男子而言，押韻是存在的動力，是讓存在提昇至另一層次的方式，因此當他找不到韻腳，存在便出了問題。然而，這部劇作不只提供在日常俗濫裡蒸餾出詩意的生存之道，且進一步質疑：當押韻不再只是手段而成為目的時，詩意恐因強迫症使然而變得俗濫了。情歌訴說的不外是墮入愛情或失去愛情帶來的張力，押韻怎能缺席，然而有些情歌媚俗而矯情，有些則因帶著翅膀的韻腳而飛了起來，放諸四海。劇中，這名男子是個作家，他的作品需要詩意，他的人生也在追求詩意。有趣的是，在現實生活裡他找到了愛情，找回了韻腳；但是他筆下的虛構世界，卻有無數對男女總是在找到愛情的高潮之後患了急速冷卻的不適症：情之所至，幻滅隨來，不禁懷疑所謂昇華其實是俗濫的開端。如此虛實並呈，悲喜辯證，呈現了關於欲望的弔詭：俗濫與昇華乃一體兩面，而所謂心之所欲永遠是得到便已消失的朦朧之物。唯有如此，人類不絕，情歌不死。

　　《不如這樣吧Blue John》以脫口秀和搖滾歌唱的形式，述說一個痛恨陳腔濫調的女子安安。安安追求「即興」所代表的自由，也渴望愛情，但因無法忍受情人之間的腦殘情話，只好選擇忍受寂寞。直到有一天，安安愛上了口吃的John（這樣）。近乎失語的John只能靠薩克斯風來表達情感，和滿嘴腐言濫語、集庸俗之大成的酒吧老闆翔哥成強烈對比。安安陶醉於非語言交流的神秘感，John卻因苦於無法充分表達情感而決定求醫。結果，治癒的John滔滔不絕，成了另一個翔哥，因此而失去了安安的愛。發展至此，劇情卻直轉急下，原來安安只是John的「陰謀」裡的虛構人物，她的「即興」是早已寫定的腳本；原來John可以是個很賤的男人，也可以是「基因、體制、國籍、膚色、性別、星座、血型、或是……童年。」正如《我為你押韻》玩味俗濫與昇華之間的拉拒，這個劇本演繹命定與自由、俗套與創新之間的辯證。不過，就整體效果而言，《不如這樣吧Blue John》不如《我為你押韻──情歌》；前者的語言遊戲也不如後者那麼渾然天成、機鋒處處。

　　《Dear God》應是截至目前Birdy最成熟的作品，不只因為作者不再聚焦於自身的困境而將關照的視野移轉到外在社會，更因為作者終於克制了「後設的衝動」，大方地呈現了人物的真實情感，例如喪女之痛、與上一代無法溝通的愛憎情結、面對失智老人的無助、因寂寞虛無而來的殘暴、因正義不得伸張的憤怒。劇中有三個角色（A、B、C）沒有明顯的社會身分，是馮勃棣筆下常見的「每個人」（Everyman），既是之前兩部劇作的殘留人物，也即將延伸為《神農氏》裡的主要角色。這三人被困在透明的牢籠裡，依賴各種藥物來解決憂鬱、恐慌、焦慮、躁動等病徵；等我們更進一步了解時，才發現原來困住他們的牢籠不是文明本身，而是那些他們賴以舒緩文明病的處方。他們所謂的逃逸其實是不願再面對存在的壓力。然而來到臨界點，A決定一頭栽進忘憂鄉時，B和C卻及時煞車，呈現了本劇的重要轉折。在這勇敢的決定之後，兩人找到了愛情，也成為撫慰他人苦痛的媒介。這部劇作雖名為「親愛的上帝」，但上帝未曾出現。B形容海嘯肆虐（「它捲走了車輛，帶來了大火。它像強盜一樣入侵，像小偷一樣退去」）時，讓人覺得上帝並不存在，且自然的極端漠然彷彿帶著恨意。然而，隨著人物後來的遭遇，尤其是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們透過善意而取得連結時，上帝儼然隱身於意外人生裡的「類奇蹟」之中，好似上帝從未發聲，但所有約伯的詰問都已獲得解答。和之前兩部劇作一樣，這齣戲的語言生動而具馮氏風格；不同的是，這裡的語言被賦予了重量，也使得人物的痛苦與困境顯得深刻動人。

　　若說《Dear God》最為成熟，那麼最後一部《神農氏》則是馮勃棣作品裡最複雜、藝術性最高的劇作。劇中，神農氏是個「藥王」，但他和傳說裡為了治病而百嚐各種毒草的神農不同，是名符其實嗑藥之王。我們在他身上看到各式各樣的文明病，而他的解決之道就是嗑藥，從止痛丸到百憂解，從鎮定劑到安非他命，彷彿文明本身是個藥罐子。本劇故事曲折離奇，前半段的神農氏是個心理醫師，有個美麗的妻子叫Sarah，有個沒事喜歡自戕的病人叫肯恩：如此的安排，讓人不難聯想Sarah Kane的4.48 Psychosis，一齣探討臨床抑鬱症的劇作。然而到了後半段，經過妻子的揭露，神農氏方知原來他才是病人，而且還殺死了他的心理醫師肯恩。神農氏疑神疑鬼，總覺得妻子在他背後和別人惡搞，後來證實確有此事，但並不代表他沒病，正如拉岡所說，一個有妄想症的男人懷疑妻子紅杏出牆，即便其妻果真不軌，並不意味他沒妄想症。整齣戲就在反覆無常、虛實莫辨的氛圍下展開，使得主題更加曖昧不明。

　　不過，幾個重要的符號倒是提供了我們詮釋的線索：不斷增加的植栽、雪白的馬桶、後來出現的非洲土著，以及神農氏念茲在茲的熊玩偶。這是一個關於文明出了毛病的故事，它的毛病源自於矛盾：即便人類再進步，以雪白的馬桶沖掉污穢的事物，人類仍然置身於叢林之中，並將非洲土著想像成力比多的化身。神農氏的墜落始於遇到熊玩偶那一刻，也是文明誕生的那一刻。神農氏小時候生活在一個「斜」的世界，「房間裡面都是煙霧和慘叫聲」。有一天，某人的打火機掉在地上，要神農氏幫忙撿起，當他彎腰時一隻毛茸茸的熊朝他伸手，在熊的背後神農氏看到「天花板不停地升高、升高、升高，忽然刷地一下子變成美麗的銀河，天空變成萬花筒。」自此，神農氏的眼界開了，而他彎腰撿打火機而遇到熊玩偶，猶如普羅米修斯不顧宙斯的禁止，幫人類偷取了火：文明於焉誕生，人類因此獲得智慧、拓展視野，但隨之而來是宙斯的詛咒，以及從潘朵拉盒跑出的各種苦難。據此，神農氏的「嗑藥」宛如浮士德的豪賭，在尋找昇華的過程裡歷經了沉淪。不幸的是，在他幻滅的狀態下，竟將熊玩偶的美意曲解為「大開殺戒」的指令。《神農氏》裡的世界是斜的，因為文明在創造與破壞之間找不到平衡，觀眾只有在劇終熊玩偶「愛殺」（mercy killing）神農氏之後才得到喘息和洗滌的機會。

　　九年之間，從《我為你押韻──情歌》到《神農氏》改變不可謂不大，也因如此，我無法預測馮勃棣下個階段會怎麼走。Birdy已經起飛，將飛往何處乃未定之數，只能在此祝福他持續轉筆，轉出更多的花朵，正如熊對神農氏的揭示，「天花板不停地升高、升高、升高，忽然刷地一下子變成美麗的銀河，天空變成萬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