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童話中深沉的海
廖鴻基(海洋文學作家)
五座小島,東西一列排開,最西邊的塔門島人只會捕魚,而最東邊的馬德島人只懂耕種,位居中間的瓦尼島上只有一位居民,薩馬斯先生,他不但會捕魚也懂耕作,三座島嶼之間的其他兩座是空白似的無人島。
《消失的島嶼》這部兒童小說,海洋為背景,島嶼為主題,開展出一連串的故事,還有一個快樂結局,這是小朋友可以閱讀和感受到的部分。它還能告訴大朋友的是:「海權思維」、「海島與海洋的現實關係」、「陸地文明與海洋文明的差異」以及「人性」等既現代也十分嚴肅的議題。
換個角度看,這部兒童小說在臺灣出版有其特殊意義。儘管臺灣是座比起書中五座小島大出許多的大島,但本書還真像是專為臺灣寫的寓言故事。
馬德島務農,塔門島務漁,東、西兩座小島間,長久以來以漁獲跟農作交易,維持了平衡(和平)模式。但若仔細觀察,這樣的平衡,其實相當表面也相當脆弱。
也許你會問,有嗎?
務漁的塔門人,他們的生活領域是海,活動範圍廣闊的包括包圍五座島嶼的所有海域,而務農的馬德人,他們只守在自己這座小小的島上。
活動領域面積差別其次,最關鍵的差別是「海洋能力」。
海洋包圍的島嶼,幾分像一艘浮在海域的船舶。務漁的塔門人,藉由船舶連接廣闊海洋向外擴張,而務農的馬德人,他們這艘船上的船員都怕水,都不具備航海能力,不難想見,這艘船將開往何方?
馬德島首領侯卡、妻子佳柔、兒子薩伊,包括島上所有居民,長期務農,個性溫和善良,對比塔門島首領貝姆,以及在海上戰浪搏魚的塔門島男人們,因為在海上討生活,他們的生活態度必然粗獷、積極、進取,這些都是海洋精神的展現。當這些海洋性格結合了人性中的野心,便會轉變成是侵略、占領的霸道行為。幸好貝姆的兒子古帕爾(反常的)是個溫和的海上年輕人。
獨居在瓦尼島上能農能漁的薩馬斯,顯然是位智者,老早就看出這表面和平但實際強弱失衡的現實狀態。智者及早做好部署,適時出手挽救,才得以成就故事的快樂結局。
擴充生活領域是動物本能,本能加上貪婪,將一發不可收拾。書中非常生動細膩的描寫了這樣的心思轉折:貝姆在沙灘上擺五顆石頭當作這五座小島,然後如擴散的漣漪般從塔門島往外畫圈圈,輕鬆的便涵蓋了這五座島嶼和所有海洋。塔門人的海洋能力,輕易的就將漣漪觸及的海域和小島占為己有。
塔門人開始占領其他島嶼,並登島插旗來宣示所有權。這描述讓人想起人類的大航海時代,當西方船舶來到南太平洋島嶼,他們會先派遣船上的海軍陸戰隊登島,除了以武力震懾島上原住民,隨後在島上舉行插旗和為島嶼命名的儀式,用以宣示占領者的主權。這部兒童小說將人類殖民時期的心態與行為,做了深入淺出的描繪。
幸好馬德島首領侯卡,意識了塔門人的侵略野心後,召集島民,為島民講了個「跳島傳說」,來諭示島民,海島走出去才有生機和新機。也幸好他有個勇於嘗試、勇於習得海洋能力的孩子薩伊。更幸運的是,在薩馬斯智者的神奇幫助下,才有了邪不勝正的故事結局。
邪不勝正,是本書為小朋友鋪陳的故事結局,而故事深沉的內涵,是作者打算告訴大朋友和島上生活的島國居民,未來全球的發展趨勢必然落在海上,陸地文明形成的保守或溫和,將會讓島嶼處於被動和消極的地位,現實上恐怕也將失去海島向海發展的先機。
難得的是,這部兒童小說並不說成是馬德人恍悟海洋能力的必要後,轉過頭來向海發展,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轉過頭來的過程,馬德人是經歷了無數的波折,他們或有遲疑和退縮,但仍然勇於面對,勇於嘗試。
《消失的島嶼》告訴我們,海洋能力是個累進的過程,從思維的改變、態度的調整,直到勇敢的轉身面對海,才可能仿若神蹟似的改變結局。
這部作品告訴海島臺灣:轉過頭來,才有海闊天空的機會。
衝突也可以很美麗
褚士瑩(國際NGO工作者)
我們都不喜歡衝突,不管是跟別人起衝突,還是不得不夾在起衝突的兩方中間,都讓人難過極了!
我從小也討厭衝突,更具體的說,是害怕衝突。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我很膽小,不知道怎麼面對衝突,所以總是一嗅到衝突的味道,就趕緊逃避。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長大以後,卻選擇了一份跟衝突有關的工作。這份工作,是接受國際NGO(非政府組織)的安排,在有戰爭的地方,進行和平有關的任務,工作的內容具體描述,就是為戰爭的雙方「衝突解決」與「和平談判」,如果運氣好,戰爭因此結束的話,還有「戰後重建」的工作。
這份奇怪的工作,是我小時候從來沒有聽過的。因為我生長的地方,離戰爭很遙遠,沒有這個需要。
但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我身邊也出現了很多跟我做著同樣奇怪工作的和平工作者。接觸戰爭久了,就認識到帶來戰爭的原因,往往就像義大利兒童文學作家羅伯托•皮烏米尼在他的小說《消失的島嶼》裡面描述的那樣,只因為一小群人的貪心,而帶來許多人的不幸。
而我們在衝突中的角色,並不是為任何一邊壯大聲勢,幫助某一方得勝,而是扮演「協調人」的身分,試著幫助戰鬥中的雙方,去理解帶來衝突的每一個「為什麼」。
我也發現,戰爭中的大人往往腦袋很固執,不願意改變,所以我們必須使用一個新方法,那就是幫助這些大人的孩子們,離開戰場去看外面的世界,去接受教育,就像故事裡面的小男孩薩伊,跟著薩馬斯那樣的老師去學習,雖然這可能挺花時間的,卻很有效。因為掀起戰爭的人,總是可以幫自己找到理由繼續這場戰爭,但是下一代,卻可以看到這場戰爭不需要繼續的理由,回到故鄉帶領著自己的人民,找到解決衝突的方法。
因為我工作的主要任務就是「衝突解決」,所以一開始,我很像是只要看到有火,就會飛奔上去撲滅的犀牛,看不到火的好處與用處。從小逃避衝突的我,以為只要不計代價的讓衝突消失,就是對的。但是跟許多在衝突中成長的人接觸以後,看到他們有些是戰區當中失去家園的人,有些是難民營裡長大的孩子,都比我更了解衝突,卻比我更能夠坦然面對衝突,對帶給他們許多不幸的人生,仍然充滿了希望;對於像我這樣的陌生人,願意敞開心胸去信任,甚至對於帶給他們不幸的敵人,不但沒有恨,甚至還能夠保持愛,這些能力都是在戰爭中生存帶給他們的,如果沒有戰爭,他們不會有這麼寬廣的心,多接觸這些人,也漸漸讓我改變了對衝突的厭惡。
學習哲學思考以後,我更發現影響柏拉圖思想的幾位主要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巴門尼德(Parmenides)與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身上,都說過衝突的好處,比如:「掙扎是萬物之父及萬物之王」;「世界是緊張下的和諧,在緊張和放鬆之間來來回回,就像弦和弓一樣」;「不認同是一種認同形式」。
而柏拉圖的學生亞里斯多德,甚至說:「萬物都因不和諧而產生」、「……因為,如果沒有高低音,就沒有和諧,如果沒有女性和男性,就沒有生命。無論是高低音,還是女性和男性,都是相對立的。」
因此,如果我們不要排除「整體(unity)」的概念,意識到我們跟那些我們不喜歡的人,甚至起衝突的人,其實跟我們都是一個整體,就好像故事裡面,汪洋大海中專門耕作的馬德島民,和專門捕魚的塔門島民,其實也都屬於一個生命共同體,那麼「整體」當然會透過衝突,透過反抗和矛盾的張力、透過世界和靈魂生命的衝擊,去表達、去存在、去被發現。畢竟,人類要在理性上花的力氣是無止盡的,不但必須試圖了解萬物的連貫性、一致性,還要試著了解理性自身的存在,但這些現實卻不斷撞擊、對立、破裂。
只有經過衝突以後得到的和諧,才是有意義的和諧。如果不知道衝突是什麼,那麼和諧只是一種膚淺的表象,甚至是無知的結果。這也是為什麼,我的法國哲學老師奧斯卡•柏尼菲(Oscar Brenifier)博士說:「無形的和諧,比可見的和諧更美麗。」
慢慢的,我因為認識衝突,而成為一個不害怕衝突的人。
我至今仍然喜歡和諧,但不再是因為害怕衝突、逃避衝突而喜歡和諧,而是珍惜「衝突」幫助我們看到的各種好處。
我終於明白,原來衝突也可以是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