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本《歲時記》是華語圈第一本俳句季語的辭典。收錄華文俳句社從二○一九年三月十八日至二○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徵文的春夏秋冬三百八十三個季語,和台灣、中國、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日本六個地區的華語詩人約一千八百六十四首華文俳句。
就讀政治大學日文學系時,我曾跟從黃靈芝老師在「台北俳句會」學俳。他著有《台灣俳句歲時記》。這本書二○○三年在日本言叢社出版,以日文印行,可以說是一本台灣人編撰的日本歲時記。這本書如落葉般寒愴地待在書叢中多年。未料這向南的一枝,如今抽芽拔綠。乃有日後我夥同吳衛峰、郭至卿、趙紹球等人,倡導和創作兩行華俳,成立「華文俳句社」,出版「華文俳句叢書」等一連串的舉措。於我而言,既是繼志,也是述事。本《歲時記》的出版,冀能對華文圈的兩行華俳創作,發揮奠基之功效。
「季語」之於俳句,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性。除了延續俳句的源頭―連歌從鎌倉時代以來吟詠發句前宣告季題(季節景物)的傳統,更為「世界最短的詩」提供一個文化經驗的共同場域,使小詩得以在有限的字數中有更寬廣的延伸。藉由季語的共享,作者與讀者能喚起根植於地方風俗、氣候、景物和美學的共同生活體驗,使以「切」(切れ)和省略為美學的俳句表達豐富的餘韻。高浜虛子(1874-1959)認為俳句(花鳥諷咏)是一種成佛的哲學。季語是包羅萬象的秩序,而歲時記即是一部聖典。一首俳句的詩題即季語,在吟詠人生的十七音中,成了演員舞台上的道具。雖然華文俳句也可雜詠(無季語)愛情、旅行或年老的歲月,但季節,無疑是人生重要的主題,其所囊括的時令、天文、地理、生活、節日、動物和植物更是與我們的生活密不可分。盼望此《歲時記》,能成為詩人們書寫俳句時的幫助,並成為研究華文圈季語的參考工具。
關於季語的選擇,本書採用日本各個版本的《歲時記》包含的三百六十六個共同季語。這些季語除了是歲時記的基本架構之外,也是亞洲地區共有的生活體驗。除了幾個季語,如「七夕」、「年初」、「開學」、「烏魚」、「茼蒿」和「入学試験」為了更順應華語圈的氣候和習俗而更改季節之外,大部分沿用日本歲時記的編排方式。另外,增添了十七個台灣地區(出版地)特有的季語,如「遶境」、「木棉花」、「昭和草」、「紅蔥頭」、「麻油雞」、「週年慶」、「火鍋」、「尾牙」、「騎樓」、「酸梅湯」、「花露水」、「阿勃勒」、「鳳凰木」、「黑面琵鷺」、「烏骨雞」、「紅蟳」和「開學」等等,以呈現地方特色。日本季語的翻譯除了直譯之外,也部分參考中國古典詩詞的詞語,以延續華語文化,如「梅雨晴」翻譯成「梅雨晴間」和「黃梅時晴」等。
為何大部分沿用日本《歲時記》季語?除了因為日本《歲時記》歷史悠久,能提供一個有系統的架構之外,也參考了正岡子規於一八九五年訪中時的〈陣中日記〉(《正岡子規全集 第一卷》,改造社,一九三三)。根據正岡子規,日本的季語有些源自中國詩畫,因此於中國使用日本季語並不會感到突兀。如「山笑ふ」(春山笑)來自中國山水畫論。除此之外,子規於中國能沿用日本季語持續書寫俳句,可以說是因為中國與日本共享部分的文學傳統(遣隋使和遣唐使之文化影響),且都屬於同一個亞洲的季節風區域。另外,以相同季語書寫的俳句例句,依照各個區域的詩人而展現不同的特色,亦可為亞洲地區的俳句比較文學研究提供有參考價值的文本。
增添台灣地區(出版地)特有的季語則參考加藤楸邨的《死の塔》(毎日新聞社,一九七三)。加藤於昭和四十七年旅遊絲路,並寫下一百八十幾首俳句。其中有許多採用當地的生物,描繪貧瘠的土地上時光的流逝,以及生物於此空間力求生存的片段。相對於加藤,高浜虛子在歐洲宣傳俳句時,很少使用當地的風俗景物作為季語,而僅在概括性的詞語前加上表明季節的「春」,如「春女」或「春寺」,形成強烈的對比。虛子日後於《渡仏日記》(改造社,一九三六)建議在夏季語中另外增添熱帶季題,來包含屬於熱帶地區特色的季語。
華文二行俳句自二○一八年創立以來,從起初的單純描寫實景或富有自我主張的寫生俳句,逐漸蛻變成現今象徵式的、描繪事物本質的及心象風景的寫生俳句。除了經過一百二十六次徵文的歷練之外,還有所有參與的詩人們這兩年來對於華文俳句不離不棄的支持與努力。由衷感謝詩人秀實、辛牧、林央敏、吳衛峰、余境熹、趙紹球、郭至卿、余問耕、莊源鎮、胡同、黃士洲、皐月、盧佳璟、穆仙弦、雨靈、俞文羚、林國亮、慢鵝、露兒、謝美智、雅詩蘭、曾美玲、簡玲、明月、薛心鹿、簡淑麗、楊博賢、Alana Hana、紫澤望、秋雨、簡雅子、林百齡、李燕燕、陳瑩瑩、黃卓黔、廖清隆、工藤雅典、寧靜海、葉婉君、郁華、綠喵、曾小塔、吳添楷、謝祥昇、傑狐、林宣、ylohps、符湘默、季三、愛玉、洪梅籐、鐵人、蕭芷溪等各位積極參與,才有這本《歲時記》的誕生。也感謝俳句大學校長永田満徳先生對華文俳句的支持。
以俳聖松尾芭蕉的俳句為例,俳句之最高境界為寫生句中有擴大的含意、描寫心象風景及平易輕快三者並存的俳句,如「古池や蛙飛び込む水の音」(古池啊!/青蛙跳入水聲響)。「古池」可以是被人遺忘的水池,或泛指沒有價值的事物,或是松尾心中的「舊和歌界」。如此毫無生氣的地方,也因著青蛙躍入,而突然有生命的律動和清脆的聲響。次一等的俳句為有擴大含意,並平易輕快的實景寫生句,如「梅が香にのつと日の出る山路哉」(梅花撲鼻香/日出靜靜升起的山路哉)。除了日出靜靜升起於梅花撲鼻的山路之外,亦可解釋為日出為了撲鼻的梅花香靜靜升起,為這首俳句增添更多的趣味。再次一等的俳句為平易輕快的寫生句,如「閒さや岩にしみ入る蝉の音」(寂靜呀!/滲入岩石的蟬聲)。此俳句雖然沒有擴大解釋的可能,卻也在「寂靜」一詞,給人寂寞、安穩、空虛等不同的感受。盼望華文俳句的進展,除了能登入俳句最高的殿堂之外,更能如繼承松尾芭蕉俳藝的弟子,發展出個別的風格與特色。如寶井其角的都會風,服部嵐雪的平明溫雅風格或如教導芭蕉的俳句理論的書籍《去来抄》的作者,向井去来的脫俗驚人之風。
編撰這本《歲時記》,已歷時兩年又六個月。在麝燈小屋內看窗外歲時不同的景物,光陰正點滴般的流逝。我想到「涓滴而逝」這個詞語。那精細如棉紗纖維的文字讓我有了微妙的感覺。文字如水分子般滲入我的身體,給我以溫度與柔軟,變改了我的思想和氣度。俳句,非一種單純在炫學的詩歌創作,其高點在精神上的清澈澄明。此時我雖仍困惑於人情俗事,卻髣髴尋找到令我寧靜的兩扇門扉(兩行與切)。我靜靜的推門而入,那裡有沾上我身體的陽光或細雨,真摰而不偽,脫俗而不汙!
華文俳句社社長/洪郁芬
二○二○年八月四日 夜於嘉義麝燈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