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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詩經歷
起心動念以觀摩模仿的方式開始寫詩,是在14歲的時候。透過翻譯認識了波特萊爾與里爾克的少年,每天從中學回到家,就對著特別的筆記本,寫下宛如詩的東西。那是綠色的活頁筆記本。詩的主題是在希臘神話中登場的伊卡洛斯。這位冒進的少年因為過於靠近太陽,導致用來固定翅膀的蠟融化了,最終落入了海中。我持續反覆思考這個故事,想辦法要完成一首詩。然而我的嘗試是失敗的,後來只留下了許多無意義的片斷。
但為什麼是伊卡洛斯呢?恐怕是因為我無意識地期盼著,已在未來等候著自己的墜落與凋謝吧。
升讀高校後的我,認識了日本現代詩人的存在。特別是在田村隆一與吉岡實的詩中,感受到了強烈的魅力。此外,我也熱衷於韓波、羅德雷阿蒙伯爵乃至艾略特等的西洋詩翻譯,嘗試模仿他們。我把雙手弄得滿是油墨,以謄寫版與同年級的友人們一同刊行了同人誌。這份以《K》為名的同人誌,持續刊行了十幾期。
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終於把這些十幾歲左右執筆的作品集結成冊,出版了《眼之破裂》這本輕薄短小的私家版詩集。並非因為重視其詩的價值,而是希望能夠與生活充滿屈辱與陶醉的17歲時代的自己,在某處進行和解。
1968年到1970年,是政治鬥爭的時代。在日本,反對與美國之間簽訂軍事條約的學生們,到處進行激烈的反美、反政府的示威遊行。所有的大學都被路障封鎖,正門被大大寫下了「造反有理」的大字。當時身為高中生的我,被強烈的政治亢奮壟罩,期盼日本掀起革命的那一天。
我在這個時期寫下的詩作裡,能夠看見那個時代特有的自我解體的意志。話雖如此,政治的亢奮與詩的熱情步調最一致的時期,畢竟過於短暫了。歷經了政治活動而來的波折,升上大學的我,已經徹底喪失了寫詩的熱情。我並不是「詩人」,而只不過是「寫詩的少年」而已。
我在大學專攻宗教學,在研究所則是主修比較文學。我曾覓得日本語教師的職位,到國外的大學赴任,也曾在電視的電影放映節目擔任解說者。此外,從小說的翻譯、到電影字幕的製作,我輾轉做過種種的工作。1980年代,日本突然進入了史無前例的大眾消費社會。在一切的文化立即被商品化的現實之中,我宛若漂浮於巨浪裡的塵埃,庸碌度日。
之所以想再次拾起一度放棄了的詩作,重新出發,是即將來到四十歲的時候。我已在東京的大學執電影學的教鞭,另外則是以批評家的身分過著忙碌的生活。然而,學術論文與隨筆短論怎樣都難以表現的東西,頑固地存在於自己的內在世界,我意識到它宛若酒粕的苦澀渣滓般逐漸沉澱了下來。於是,我與從事俳句及短歌──也就是日本傳統的定型詩的兩位友人,創刊了同人誌《三藏》。誌名係緣於前往印度取經、優秀、且持續歷經不可思議的旅程的三藏法師玄奘。既然構成了《三藏》這樣的框架結構,便再度開始寫詩。與詩訣別後,度過了大約20年左右的歲月,但於我卻完全不以為苦。詩集《人生的乞食》(2007年)便是從這樣的狀態中誕生。
本書收錄的,就是這部詩集的前半部。在那些詩裡頭,從摩洛哥到巴勒斯坦、在阿拉伯世界流浪時期的記憶,宛若蔓草般纏繞著。我屢次踏上旅程,隻身進入世界這座迷宮的內側,被迷失歸途的情緒籠罩。然而在寫詩的過程中,我闖入的正是存在於我之內在的地獄,我逐漸理解了這件事。作為這部詩集之基調的,是後悔與恍惚的情感。
《人生的乞食》與下一部詩集《我的煉獄》(2014年),只相隔了7年時間。但作為寫詩的人,我自身卻產生了極大的變化。我的腦部罹患重症,不得不在失明的危機之中度過了一段不算短的歲月。在治療的日子裡,我將帕索里尼的詩翻譯成日本語;與此同時,我開始反覆深讀卡瓦菲斯。進行電影史研究之餘,我也回歸作為自己最初的學習原點的宗教學,在大學裡以聖者的表象為主題授課。
在《我的煉獄》,強烈的末世論的衝動舉目可及。可以看見知曉了必死命運的人類所懷抱的後悔,以及為了消滅罪障必須通過淨火試煉的恐懼。短暫滯留在科索沃難民營的大學裡的經驗,無可否認地將我的世界觀,帶向更甚於從前的悲觀主義。
然而透過此次的滯留,對於少年時代以來對伊卡洛斯墜落故事的既定認識,我成功賦予了它一個新的解釋。父親代達羅斯賦予少年的人工翅膀,並不是以閃耀於天空中的太陽為目標的。那對翅膀,是為了讓在飛行中筋疲力竭的人在想回歸地面之際,能夠和緩而安全地著陸而被安裝上的。也許我的下一部詩集,會以被點燃的火苗的恍惚為主題展開吧。然而,我要在哪裡降落好呢。這我還不知道。
自己寫的詩在台灣出版,對我的人生而言是可作為分節點的事件,對此我感到非常喜悅。東亞的表意文字有著值得驕傲的悠久歷史,但上個世紀在好幾個地域遭受了被任意簡化、廢止的不幸。我的母語日本語,在文字上也遭受了殘酷的毀損。我的作品能夠被翻譯成正統的繁體中文、印刷於紙面上,作為日本人的我深受感動。我的詩也因為轉化成為中文,而能夠被放置在我所敬愛的同時代的台灣、香港、中國詩人的身邊吧。此外,在語言層面,我彷彿也開始能夠接續他們的詩的實踐。我將這一切理解為我被容許的、微小的光榮。
為了實現這一部詩集而費盡苦心的鴻鴻、以及擔任翻譯的陳允元,對於這兩位詩人,我想在此致上深深的感謝之意。
我的下一部詩集,將會命名為《離火》吧。
四方田犬彥
2017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