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文字在空隙中隱隱作痛─ 序龍青的詩集《風陵渡》
我們經常強求慾念的「滿足」。但所謂滿足,經常不足。詩的文字尤其如此。
假如詩人動了念頭,想要讓心中的理念完滿表達,他將墜入自我的陷阱,而讓他的詩變成已經不是詩。他將用文字說明,甚至是解釋,想盡辦法讓讀者知道他心中的理念,而詩就在他自我的說明與解釋中崩解。
詩之所以為詩是因為有空隙。肚子填飽了,很難再感受食物的美味。語意已經說滿的文字,很難再讓讀者回味。空隙是「韻味」的基礎,「韻味」這個詞是老生常談,連「空隙」也幾近老生常談。
我們擔心詩行沒有空隙,但我們也擔心寫詩時刻意製造空隙。前者乏味,後者造作。考驗詩人的詩藝與才氣,不是檢驗他詩作中空隙的多寡,而是空隙是否適度拿捏。當然,所謂「 適度 」,因人而異,批評家對「 適度 」體會的差異,也顯現美學不同層次的修為。
龍青這本《風陵渡》是展現「空隙」的傑作。讀者從中得到驚喜,從「空隙 」中陷入深思與冥想,感受閱讀的樂趣。在閱讀過程中,因由「空隙」的逗引,遨遊文字所構築的世界。閱讀中,讀者不會覺得刻意或是造作,對我來說, 一旦感受到文字的造作,閱讀的樂趣就幾近蕩然無存。
《風陵渡》展現的空隙,多采多姿。言語之間,語意豐富而自然地打開讀者的眼睛,如:「醫生叮嚀:忌冷、忌熱、忌悶、忌辣、忌看花。╲喔,他最該提醒的是:春日勿近,你勿近。」〈提醒〉引文第一行的「忌看花」讓讀者心中打了很大的問號。「看花」會怎麼樣?讀者想像橫越時空,沒有固定的答案,是否想到花會凋謝,引起傷感。是否想到林黛玉的葬花,讓人感傷?而第二行,詩中人說醫生認為需要提醒的是「你勿近」。「你」為何不要靠近,不是怕傳染病毒,而是會撩動病者的情緒,也許這場病就是「你」觸發的,越親近的越不能靠近。
〈流年〉有這樣的詩行:「此刻開著的花╲也是我們曾經吃下的。」語意的空隙再度牽引很多的問號。答案可能是:花是植物的種子發芽後的結果,而這個植物可能是我們吃過的。「流水沒有骨頭」的意象讓人訝異。「骨頭」是否意謂人死後腐爛的遺體?而這首詩呈現荒涼的景致時,連人的屍首也找不到。這樣的解釋只是一種可能性,而龍青的意象經常蘊含了各種可能性。
有時意象微妙轉換與銜接,幾近沒有痕跡。〈荒野之美〉的第一行:「荒野之美,更需要月亮與骨頭」。荒野可能有人╲動物腐爛後的骨頭。但在這個意象裏變成一安靜淒涼的美感。這樣的美到了結尾:「世事紛陳,所有奔跑中覓食之食之物╲在月光下化為白銀」。意象轉化後首尾相接。原來白骨是覓食者的殘骸,動物覓食為了生命的延續,人覓食可能為了錢財。最後白銀與月光並列, 正如第一行骨頭與月光並列。原來白銀是錢財的化身,也是追逐錢財的人的化身。詩隱含悲涼,美感而無奈的悲涼。
有時候透過分節的空隙,產生戲劇性的轉折。〈我們在床上的關係〉第一節是:「關燈之後╲我抱著╲四顆枕頭其中的一顆╲它們分別是:╲軟枕、硬枕、記憶枕、羽絨枕」,第二節只有一行:「貓抱著我的腿」。思維的跳躍讓人欣喜。第一節與第二節的對應,隱藏其中的是一條呼應的虛線。人和貓對應,枕頭與大腿對應。人的疲憊在枕頭中紓解,貓以主人的大腿撫慰心靈。有時,分節的空隙,不是前後兩節語意的中斷或是銜接,而更像是兩個電影鏡頭所顯現的時空。〈雪〉有兩節:「我感到害怕,先生。╲最近我完全看不到就在眼前的事物╲╲站在一群赤身裸體的人中間╲她的乳頭下陷,像極了╲任何一個發育不良的孩子』假如讀者試圖去探索兩節之間語意的銜接,將會有挫折感。若是想成電影鏡頭的場景變化,詩行變得非常自然舒暢。兩個場景也許是時間的連接,因而是順時性;也許是同一時間的不同空間,因而是並時性。龍青非常擅長這種文字鏡頭的切換。詩行經常藉由鏡頭的並置,讓讀者看到眼前的當下,也聯想到地球上原來還有別的地方。
有時,思維邏輯留下空隙,表象顯現的因果,並非因果。〈形式〉一開始的第一節:「你喊她名字的時候,花就開了。那麼,花叫什麼名字有什麼關係。她叫什麼名字有什麼關係。」第一句並不一定是因為喊她的名字,花就開了。花開不是名字被叫的結果。真實的狀況可能是,喊她名字和花開是同時間的動作。但類似因果的邏輯,讓讀者覺得叫她名字的愉悅感,因為一叫她,花就開了。既然只要叫她的名字就有愉悅感,她叫什麼名字就無關緊要,到底是什麼花開也無關緊要。關注焦點的轉移,也讓物象脫離個別的物質性,因此作為意象的花不必有名字,就像她也沒有名字。
《風陵渡》大部分詩的迷人處,大都不是藉由比喻,不論是明喻或是隱喻。空隙讓詩行自在的毗鄰、接觸而產生心靈的風景。但是偶爾讀者也發現有隱喻。但這些隱喻和一般的使用的方式迥異。〈夜入桃花林〉是一首有關性的隱喻。「桃花」在第一節是我們熟悉的植物,風景是主要的情境。但到了第二節「吃空桃花的月亮╲所有看清的瞬間美如初夜╲潮濕,疼痛╲止不住哀傷。」初夜是女性第一次性經驗,伴隨而來的是潮濕與疼痛。這個瞬間之美的主角是月亮,它「吃空桃花」,因此這裏桃花已經變成女人跟性有關的肉體。詩節進展中戲劇性的轉變,比喻如此隱約,卻效果驚人。其他像情侶是故鄉〈故鄉〉,時間是咬斷喉嚨的怪獸〈深夜裏的謀殺事件〉都讓人眼睛一亮。
龍青在這本詩集裏展現了各方面靈慧的思維。在〈起霧的早上〉,情境與佈局和艾略特的兩首詩〈普魯佛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Prufrock)與〈荒原〉(The Waste Land)對話。〈練習〉是許仙白蛇故事的新演繹,在這些詩作中,文本互植,舊有的文本在新時空展現了新的面貌。「美人計」那一集,龍青似乎轉化成妖(或是說龍青呈現妖的本來面目),把「妖」正典化,因為女性的妖、媚,並不是魔。也許,這本詩集,想像的跳躍,意象的出人意表,都是神奇的「妖」術。
另外,這本詩集有幾首是寫「他」的。幾十年來,我覺得大部分的詩人只能寫「我」,無法寫「他」;只能描寫自己的內心世界,無法描述外在動人的人生。當然也有些詩人書寫的焦點是「他」,但這個「他」在喧囂的文字裏,已經變成書寫的工具。為「他」陳情,為「他」吶喊;「他」已經在詩中喪失了生命, 因為詩已經不再是詩了。雖然詩作不多,龍青是個有潛力寫「他」的詩人。在〈他的悲傷無與倫比〉中, 透過詩中人的她描述「在廢紙箱中翻找報紙的老人」,〈檢瓦匠的一天〉,詩中人讓讀者注意到「他的手,長久地╲停留在瓦塊凹陷下去的地方」。〈我回來了〉的「 他 」沒有特定的身份,幾乎是所有人的化身,是時間碾壓過的任何人,沒有想到國計民生,沒有想到選舉做票,只是想念「 胸前的一粒扣子╲距離雪落下還有一個冬天的時間╲手指雖然有些僵硬╲但他還是可以慢慢地╲把它扣起來 」。詩行緩緩行進,淡淡地碰觸到生活的疙瘩,詩中人只希望手指還能扣扣子。以如此卑微的希望過日子,日復一日。
不論是寫我或是寫他,這本《風陵渡》不時讓讀者心中隱隱作痛。龍青的詩中人,在各種情境中,經常回顧自我,一個意識到一切即將不再的自我。這個自我活於當下的瞬間。瞬間是時間的凝聚點,但當下的美好,瞬間即將消失。看到湖岸並肩的情侶、長椅上的老人,嬉鬧的小孩,「一切都那麼完美」,但緊接著詩行,也是整首詩結束的詩行:「在凶猛的時間裏,在凶猛的消逝中」〈不可抵達之處〉。
時間一秒一秒流逝,在不知不覺中,但突然和鏡子打個照面,瞬間看到白髮,瞬間意識到時間凶猛的奔馳。一切景象,似乎永遠在美好中駐足,但實際上,這些景象也是凶猛的消逝。凶猛,因為時間露出猛獸的牙齒,將人的存在撕裂。美景消逝,不是電影的淡入淡出,而是乍然終止。不是燈光漸漸昏暗,而是光線瞬間被黑洞吞噬。
這個世界滋養有情眾生。情提供氧氣,讓我們彼此能呼吸活下去。但情凝重且飄忽。一個瞬間翻轉成另一個反差的瞬間。也是自此永不再相見的人 」〈蕭山,蕭山〉,第一次見面的狂喜,緊接就是永不再見面的結語。時間「凶猛」地壓縮,開始已經就是結束。
有時回顧所謂甜蜜,一切恍惚,似真似幻,「 你我相隔人海和萬物╲幻想著一場從不存在的偶遇 」〈義橋〉。你和我在空間上人海萬物阻礙其間。幻想可能偶遇,其實並不存在。即使真的存在過,也經由時空的攪動而類似一種幻覺。這時存在也幾近不存在。
人珍惜偶爾相聚,而說「整夜的話」,等到雞啼,語音就再沒有回音了。你要離開,「我必須犁開一壟白皚皚的雪╲好讓你奔赴明天」〈為你犁開一壟雪〉。但所謂讓你奔赴明天,心裏很清楚:「離開之後╲我們不會再相遇」。文字淡淡的隱藏一種痛。龍青的詩不會痛入心扉,文字悠悠,那種痛像天空偶爾飄過一片雲,讓妳體認到已經消失的或是即將消失的,讓你體驗一種有無失據的蒼茫感,讓你瞬間意識到那個人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假如別離是空間留下心裏的傷痕,看見往日的影像,是時間牽引的情傷。過去不可得,時間真正能印證是現在,而所謂現在,在當下正在轉變成過去。面對過去的影像,可能會引發一種衝動去攬鏡自照。兩相對照,再次提醒意識的今非昔比。但進一步思維,穿過時間,詩中人看到往日的「笑容燦爛甜美」(舊影集),這種甜美「像鐵銹╲穿過經年的雨水、風蝕╲與現在的自我重逢」。正如金屬在時間生銹,生命經由雨水、風蝕才有現在。過去與現在是連續,並不是對比。所有的現在,都是過去「苔生的細紋」。如此看待,自己已經很難切割成過去與現在,這是龍青透過詩作所展現的靈慧與思維。
自我無法切割成過去與現在,因此面對影像過去的自我,「想到誰也不能替代我站在那裏笑╲我靜默地流下淚來」。流淚,因為自我無人替代,不盡然是感傷,也是對自我的一種感動。這個感動瞬間凝結了時間之流裏的風雨、陽光、相聚、離別,所有的悲歡離合。
經由《風陵渡》,龍青證明自己是臺灣詩壇的佼佼者。意象明晰,輪廓清楚;文字自然,不黏滯、不扭曲;詩思活潑跳躍,經常留下令人驚喜的空隙。讀這本詩集非常享受,享受空隙美感中文字的隱隱作痛。
簡政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