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至真至愛之文章
建華是我表弟,小舅的兒子,小我十歲,離開老家袁浦已有二十幾年。去年開始,寫回憶老家的文章,陸續在全國報刊發表,今年十月,結集為《袁浦記》。
那天,建華寫好《天可憐見》,發給我,我正坐公交車,讀着讀着,流下了眼淚。
我住麗水。老家在蕭山,江對岸是錢塘沙上,也叫袁浦。母親十九歲,坐渡輪過江,嫁給父親。如今,聞家堰的渡口還在,父親還健朗,母親不在了。母親叫桂花,建華喊「妮娘」(袁浦方言:姑姑)。
從前,我們隔江而住,母親帶我坐船去看外婆,外婆帶建華坐船來看母親。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建華說,用一棵樹來形容,故鄉是枇杷樹。這棵樹,長在小舅草舍的西南角。草舍搬遷時,小舅用鋼絲車把樹拉到江邊,二叔用船運過江,種在小木樓前。前年春,建華去找那棵樹。我住過的屋子和村子,已拆了,樹不知去向。
《袁浦記》中的人,大多是我熟悉的親人。我的外公個子不高,但結實,走路輕快穩健,從小吃素,愛笑,眼睛瞇成一條縫,和藹可親,像個佛。外公菜園籬笆上掛着的苦瓜,老了紅了,像一盞盞燈籠,至今還亮在我夢裏。
我的小舅,高個,挺拔俊朗,秉性耿直,不卑不亢,為人豪爽,講情義,是種田能手。稻子灌漿,我隨小舅去田裏,眼前綠油油的一片,長得又壯美又清爽,小舅開心得像個孩子。我的外公、外婆、母親、舅舅,他們是我最親愛的人,他們又是普通的種田人,他們走了,一切都歸於沉寂。二三十年後,建華拿起筆,滿含深情地寫他們,記下他們的名字,對晚輩來說,這是最有意義的紀念。
現在,建華最牽掛的是母親—我的小舅媽。舅媽高高大大,二十二歲嫁給舅舅,話不多,活兒樣樣能幹。小時候,建華給母親送飯,見到母親粗糙的手,心疼得不行,寫道:「老繭密佈在掌和指的接合處,不規則的劃痕,經了年,是雀白的,新添的,是赭紅的,還有一些黑的紋,是沾了機油之類褪不掉的。」這是一雙勞動的手,一雙真正的母親之手。
對於母親的疼愛,建華至今充滿感激。那年,舅媽送建華到杭州上學,從學校出來坐車。建華回憶道:「母親用些氣力,擠上車去,我透過門縫,只能見一抹背影,藍色的,是母親上衣的顏色。」讀到此,我想起朱自清的《背影》。父母的背影,常常叫兒女銘記一生,因為背影裏有着父母真摯的愛。
建華總是記着母親的話,做人要記人家的好,要感恩圖報。在建華的書裏,沒有一句怨言、一句記恨,有的只是對家鄉人的一片真情、一份真愛。
小舅朋友的兒子浩哥,是個木匠,在瓦舍裏彈墨線、鋸圓木、打眼、刨花,做門窗,木香芬芳。後來,騎摩托時,出車禍去世。建華很悲痛,說每回坐火車,總會想起浩哥那年進城買回的車票。
還有,建華搭乘二姨夫的腳踏車,隨手扔出一個煙頭,不巧落到人家衣領裏,讓姨夫賠了一包煙。我勸建華將這段文字刪去。
建華說,那時還小,同姨夫接觸不多,姨夫年紀輕輕走了,幾十年裏,這件事常在心頭。去年春,建華又爬上貓頭山,去祭了姨夫一回。
建華深愛着家鄉人,也深愛着家鄉這片土地。袁浦,位於錢塘江、浦陽江、富春江交匯處,江面開闊,風景優美,是難得的好地方。建華用他飽蘸詩情的筆,寫下校園湖邊那片草地:「白茅點點,迎風招揚,柔韌兀立,漫塘遍野,連將起來,一年一生,守望袁浦,一片茫茫白。」寫下長安沙上那場春雨:「軟軟輕輕,散散淡淡,伏在臉上,泥人得很,彷若兒時冬日早起,母親順手一抹的雪花膏,黏裏透清涼。」
當然,寫得最多最富深情的,還是袁浦廣袤的田野,筆下文字流露的感情,充滿對莊稼萬物的讚美。那些生長的水稻、麥子、油菜花,還有夏日的雨、冬日的雪、四季的風,無不呈現出一種詩意,一份溫情。建華說,田野裏春暖花開,我們的童年在田野,我們的少年在田野;田野,是我們見過的最美、最愛。
建華寫這些散文,大多在深夜,萬籟俱靜,一片空明,這是普天下遊子最為想念家鄉的時候,每著文字,常懷感激。我讀這些散文,大多也在深夜,默默地讀,一遍一遍地讀,隨了那優雅純淨的文字,一次次夢回少年,夢回故鄉,我的心裏充滿思念。
建華囑我寫篇序,我嘮嘮叨叨地寫了這些,既表達我對建華結集出書的祝賀,也是對他的真情付出表示謝意。
華赴雲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