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最後那盞燈
到達晚歲的邊境,不知道前面還有多長的路需要追趕。從前計算時間的方式,大約多是每十年作為一個階段。如今跨過七十歲,再也不可能以十年的跨度來計算。六年前開始撰寫「晚秋書」的專欄,總覺得生命的旅途還可以繼續追趕。每兩年完成一部散文專書,從《革命與詩》到《深淵與火》,就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二的書寫工程。第三部《邊界與燈》,終於也寫好最後一篇,我才驚覺六年的速度稍縱即逝。所有的文字都只是時間的痕跡,彷彿是沙灘的腳印那樣,可以看見最早的起點是如何蜿蜒展開。海水的漲潮與退潮,終究會把沙灘的痕跡擦拭得乾乾淨淨。站在時間的盡頭這邊回望,所有的風聲與水聲依舊還是那麼清晰,只是那段生命已經徹底消失。只剩下這些文字,仍然有跡可循。時間就是潮水,無論留下足跡或字跡,最後終究會被沖刷而走。
身為文字書寫者,永遠都是心有未甘。不同年齡層所留下的文字,最後都被時間的大海所吞噬。生命底層總是存留一些頑強的抵抗,不免懷抱著希望緩慢一點遭到洗刷。至少容許那些文字,變成一部書籍,讓時間轉換成空間,至少還可以留存久一點。我曾經在什麼地方說過,每一部書都可以視為墓誌銘,記錄著過往歲月的轟轟烈烈,只要不致過於潦草,多少還是可以窺見自己的背影。最初寫下第一篇時,總覺得還有一條漫長的道路需要追趕。面對一大片生命的草原,總覺得需要跋涉前進。如今終究也到達了邊界,也到達了時間的峰頂。即使雲層或迷霧遮去了望眼,內心卻非常明白,已經到達一個毋需辯論的境界。
俯望山下的世界,都可以辨識清楚,在怎樣的年齡到達怎樣的高度。前後三本散文集,耗去我六年的時間。眼見自己的友朋次第退休,我仍然還留在學校任教。那份眷戀,全然是由自己的閱讀癖與書寫癖延伸而來。坐在文學院的樓頭,也坐在時間的盡頭,文字與書籍為我開啟了一個無窮無盡的世界。閱讀的過程,其實就是一種時間的旅行,也是一種空間的旅行。完成一部書的閱讀,通常需要兩天的時間。在最深的夜裡,能夠與作者獨處,並且也進行對話,那可能是我生命中極為幸福的時刻。因為幸福,所以不捨。結束對話後,便是動筆書寫書序或書評的時刻。
文學院的樓頭,總是亮著一盞燈。無論是霧氣襲來或雨聲降臨,似乎都是在釀造閱讀時刻的氛圍。第一次到達這個山上的校園時,已經是五十三歲,晚境已然在望。那時已經隱藏一場漫長的追逐,許多夢的企圖等待我去實現。遠離政治之後,讓我有一種浴火重生的感覺,覺得自己的生命不再輕易浪費。我總是把山下的那一條景美溪,視為一道護城河。繁華的城市燈光,總是在遠處閃爍。坐在林蔭樹下的書窗,心情平靜如水,那是最好的思考空間。二十年匆匆過去,自己也從中年跨向晚年,浮動的情緒隨著歲月慢慢沉澱下來。熱情猶在,思考也還在。如今到達生命的晚期邊界,許多夢想已多過濾淨盡。這個座標曾經非常遙遠,如今終於也到了跨越的時刻。
從前有過太多的夢想與幻想,不時可以營造,不時也可以放棄。那是奢華時代的特權,營造一個夢又一個夢。在生命過程中確實有太多的海市蜃樓,只覺得歲月還正漫長,都輕易容其幻化。那時跨越許多邊境與疆界,每次告別一個城市時,都會暗自告訴自己還會再回來,那真的是非常豪邁的時期。走到今天,才察覺自己已經不可能如此奢侈。那時常常攤開地圖,尋找下次即將旅行的城市。甚至也會去尋找,那城市的經緯度。有一年到達喬治亞州的首府亞特蘭大,特別去拜訪人權鬥士馬丁路德金恩的墳墓。那時是夏天,整個城市非常悶熱,而且汗水濕透了內衣。他的墓座落在藍色池水的中央,莊嚴而親民。在那時刻,才真正感受了美國歷史的莊嚴與偉大。於我而言,那也是一次邊境旅行。終於觸及了黑人文化的靈魂,完全化解了自己從前的膚色偏見。
生命的邊境無所不在,從膚色到族群,從性別到階級,都是在漫長的旅途中逐漸跨越。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從來都是點點滴滴累積而成。盲點與偏見,也往往是從知識養成過程中慢慢形成。如果未曾到達,就不可能獲得真正的知識。對於生命的理解,也必須真正穿越過,才會發現自己的未知與無知。年輕時期耽溺在宋代歷史的知識,卻從未造訪過北宋的開封,或南宋的杭州。那樣的知識旅行,不僅沒有攜帶地圖,也未曾到達歷史現場。終於在跨過中年之後,才知道那樣的知識追求只是一場徒勞。終於回歸到台灣歷史與台灣文學,生命早就跨過中年的邊境。彷彿是作了一場虛幻的夢,終於察覺自己深陷在時間的迷宮。
回到台灣文學的場域時,才察覺自己所追求的知識終於都點亮了。穿越那麼多邊界之後,也經過那麼多的迷路與摸索,才為自己的生命找到了安頓。站在生命這頭,再次回望迢迢的路程,更加明白自己所穿越過的關卡。從前的許多驚險,都化為如今的文字,彷彿自己的靈魂也都馴服下來。站在歲月的邊界,選擇這些文字記錄自己的跋涉過程,無非是點燃一盞盞燈,照亮過去的來路。前面還有多少旅程要追趕,似乎還無法辨識。站在這個時間的邊界,能夠暖和自己的靈魂,唯有繼續追求知識,勇敢走下去。
二○二一年二月一日 政大台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