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蜂群產蜜依舊,救贖渺不可得
吳曉樂
《蒼蠅王》問世於一九五四年,影響後續許多作品,如《大逃殺》、《漂流教室》至晚近的《飢餓遊戲》等等。即使沒有直接讀過《蒼蠅王》,也可能間接觸及威廉高汀對於「人性本惡」的深刻布局。故事中,一群年紀六歲至十二歲的孩子因戰爭而前往避難,卻碰上飛機失事,流落孤島。在島上,他們按分工與核心原則形成派系,一為拉爾夫率領的領袖派,成員有掛著金色眼鏡的小豬、神祕且洞視真理的西蒙、一對雙胞胎等;另一則為由傑克為首的獵手派,大致由傑克率領的唱詩班組成。
在小豬的建議下,孩子們肯認以海螺為集會、發表言論之依據,掌握海螺的拉爾夫也被擁戴為領袖。眾人認真搭建茅屋、維持乾淨水源、衣物蔽體,試著在異境建立舊有的文明秩序。其中,生火至為關鍵,因為火堆乘載著重返正常世界的希望;然其易於消逝,不利長存,得不斷施加柴薪、派人看照,不僅考驗著孩童們的合作默契,也為日後衝突種下隱憂。另一方面,孩子們也不甘終日大啖野果,決定另尋蛋白質來源,傑克領導數人動身狩捕島上野豬,原來詠唱聖詩的孩童,改口哼起「殺野獸喲!割喉嚨喲!放牠血喲!」的戰歌,殺戮的亢奮一日日感染童心,傑克也因屢次告捷,鞏固自身地位,天空出現兩個太陽,兩大派系從此竭力建立彼此權力的正當性,分合不斷。除了內憂,深受恐懼制約的孩童,指證了外患:島上有獸。幾章標題即為「獸」的由來,獸來自水中還是空中,西蒙隻身尋找,並與「蒼蠅王」對話,得知了獸之「不假外力」,也呼應了威廉高汀的名言,「惡出於人,猶如蜜產於蜂」。西蒙嗣後死於傳遞真理的路途,拉爾夫跟小豬竟也受豬肉所誘,加入狂歡,意外參與踐踏西蒙的行列。聖人殉道,理性崩毀,宗教的救贖也無力回天,情勢日益惡化,海螺的破裂則隱喻秩序與溝通的潰敗。
書中角色還原了人類個體的殊異心性,也不妨詮釋為內心的善惡辯證,我們必然能夠在這些孩童身上找到自己相對應的損缺。我的主觀建議是,閱讀時,儘量讓角色以一個等待被感受的姿態,而不是以等待被詮釋的樣貌出現在你眼前。高汀安排縝密,書中任一微小對白、動作及人物側寫都具體而微地呈現了這些孩童是怎樣的人,他們的舉止又將把彼此帶往怎樣的生死,讀者應能跟隨情節流動,自然而然地聯想到拉爾夫、小豬、西蒙及傑克這些角色的象徵與隱喻,我也期許讀者從這些理解中,抽繹出一種普世的、橫跨年代、甚至抹消作者與讀者界線的情感共鳴,你從角色的命運出發,最終竟降落在自己對故事的迴響。這也是頂尖小說家的能耐:你不會因為闔上書頁就停止與作者的交流,因這故事早已融入你的經歷。
最終,不免想問,我們與《蒼蠅王》,距離幾何?《蒼蠅王》是高汀親身投入二戰,見證殘酷戰爭後所交出的人性思辨之作,固然有其歷史脈絡,但我深信,此書亦有專屬當代的任務。今日孤島早已不限於地理區隔,而是資訊的橫堵與落差,人們的惡行也不再止於身體髮膚的毀傷。如今常聞青年在網路祕密群組進行著駭人的互動,並因此傷人或自傷。如韓國N號房事件,有論者曰其為「屠殺靈魂的現場直播」,四名主嫌平均年齡不過二十一歲,也像書中人物,接受良好教育、明白基本義理,他們卻犯下令人髮指的惡行。網路互聯人群,卻也形成孤島,島上有拉爾夫跟小豬之流,試著輸入現實禮儀作為互動基準,更常見的是傑克一輩,在「無法可管之境」,恣意逞慾。網路蔽蹤的特質就如同書中獵手往臉上抹的迷彩黏土,面貌不清的前提,人性本惡自在地裸露。我們也應提防「人性墮落,即成獸性」的論述,因其仍隱含對人性的盲信,二來是,若深入理解動物,應知牠們取用十分節制,絕不妄行濫殺,但人類史上,輕重失衡的屠殺所在多有。易言之,人性往往鑿出野獸亦望塵莫及的深淵。此際,我們依然可在新聞中辨讀到類似的處境,小豬已死,雙胞胎被迫倒戈,獵手們如追趕野豬般試圖撲殺拉爾夫,林中大火燒燎,煙塵滿天,此際我們在等待什麼?一艘「機械降神式」的巡洋艦?若高汀在世,目睹一切,他也許會想:我早已預示救贖渺不可得,一如你如何指望,蜂群不再產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