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致台灣讀者
這本書出版十年了。
十年來,這些文字越走越遠。無數讀者被扎克拜媽媽一家的故事所打動,為此書倉促的結尾悵然若失。在每一個能夠與讀者互動的場合,我都會被人問到扎克拜媽媽一家的近況。卻無法回答。
十四年前,當我結束那段生活,背著沉重的行李,徒步數日,走出美麗的夏牧場時,我也是悵然若失的。一面為即將回歸熟悉的生活而喜悅急切,一面卻滿懷疑惑與茫然。在後來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我漸漸弄明白自己的心意,漸漸理解了牧人的世界。但遠遠不夠。直到這本書寫成、出版、得到無數喜愛,仍遠遠不夠。諸多不滿。這段經歷和這場寫作迴避了太多。十多年來我也再沒有重返牧場,漸漸和書中人物失聯。他們如今又是怎樣的生活?牧場有什麼樣的改變?沒有後續。仿佛一完成這些文字就斷然停止一切。我曾解釋說因為自己太軟弱。又懷疑其實是自己太冷漠。
然而,每當重讀這本書時,又覺得以上那些都無所謂了。每次重讀,都強烈感到寫這些文字時的自己所付出的努力,她往激流中拋錨,她在密林中刻木留痕——她苦苦挽留那一刻的自己,她緊抓住她,生怕她下一步走向迷失。我覺得她可能做到了。
這是一部充滿了缺憾的作品。但我還是好慶幸它的存在。慶幸自己曾有過那樣一段生活,曾路過那麼難忘的地方,遇到過那麼美好的人們。慶幸自己記錄了那麼多的美麗瞬間,積累了那麼多的溫暖與希望。
感謝東美出版社。
感謝所有耐心的閱讀。
感謝平凡平安的生活。
李娟 2021年6月15日
荒野來客
在吉爾阿特,站在最高的山頂上四面張望,也看不到一棵樹,看不到一個人。光禿禿的沙礫坡地連綿起伏,陰影處白雪厚積。遙遠而孤獨的羊群在半山坡上緩慢蔓延,傾斜的天空光滑而清脆。吉爾阿特的確是荒涼的,但作為春牧場,它的溫暖與坦闊深深安慰著剛從遙遠寒冷的南方荒野跋涉而來的牧羊人們的心靈。
還不到五月,卡西就換上了短袖T恤,在微涼的空氣中露出了健康明亮的胳膊。我們拎著大大的編織袋去南面山谷裡拾牛糞。我們小心地繞過沼澤,沿著山腳陡峭的石壁側身前行。
陽光暢通無阻地注滿世界,荒野的陰冷地氣在陽光推進下,深暗而沉重地緩緩下降,像水位線那樣下降,一直降到腳踝處才停止,如堅硬的固體般凝結在那個位置,與燦爛陽光強強對峙。直到盛大的六月來臨,那寒氣才會徹底癱軟、融解,深深滲入大地。
無論如何,春天已經來了。白色的芨芨草叢在大地上稀稀拉拉紮生出纖細綠葉,灰綠色野草稀稀拉拉冒出細碎的點狀葉片。尤其在低處的水流和沼澤一帶,遠遠看去甚至已塗抹了成片的明顯綠意。但走到近處會發現,那些綠不過是水邊的苔蘚和微弱的野草。
流經我們駐紮的山坡下的那條淺淺溪流就是從這條山谷的沼澤中滲出的。由於附近的牲畜全在這片沼澤邊飲水,山谷裡的小道上和芨芨草枯草叢中遍佈著大塊大塊的牛馬糞團。我們一路走去,遇到看上去很乾的,先踢一腳,其分量在腳尖微妙地觸動了一下,加之滾動時的速度和形態,立刻能判斷它是否乾透了。乾透的自然拾走。沒乾透的,那一腳恰好使它翻了個面,潮濕之處袒曝在陽光下,加快了最後的潮氣的揮發速度。於是,在回去的路上或者第二天路過時,再踢一腳就可以把它順手拾起丟進袋子裡了。
半個小時後我們扛著各自鼓鼓的大袋子會合,走上回家的路。胡安西也背了小半袋,勞動令這個六歲的孩子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沉靜而懂事。他一聲不吭走在最後面,累了就悄悄靠在路邊石頭上休息一下。
快到家的時候,我們在半坡上站定了回頭看,胡安西仍在視野下方遠遠的荒野中緩緩走著,孤零零的,小小的一點點兒,扛著袋子,深深地弓著腰身。
坡頂上,氈房門口,親愛的扎克拜媽媽蹲在火坑邊。她扒開清晨燒茶後的糞團灰燼,再搓碎一塊乾馬糞撒在上面,俯下身子連吹幾口氣。很快,看似熄透了的灰燼如蘇醒一般在糞渣間平穩升起幾縷纖細的青煙。她又不慌不忙蓋上幾塊碎牛糞,這時大風悠長地吹上山坡,煙越發濃稠紛亂。她再猛吹幾口氣,透明的火苗轟然爆發,像經過漫長的睡眠後猛地睜開了眼睛。
我連忙趕上前放下肩上的袋子,將所有牛糞傾倒在火坑邊。媽媽拾撿幾塊最大的,團團圍住火焰。一束束細銳鋒利的火苗從乾燥的牛糞縫隙中噴射出來。媽媽在火坑上支起三腳架,調好高度,掛上早已被煙火燻得黑乎乎的歪嘴鋁壺。
就是在這一天,可可走了,斯馬胡力來了。
氈房後停著兩輛摩托車和一匹白蹄黑馬。除了斯馬胡力,扎克拜媽媽的二女兒莎勒瑪罕及丈夫馬吾列也來了。騎馬來的則是卡西的一個同學。
明明只來了四個客人和兩個孩子,卻頓覺房間裡擠得滿滿當當。大家圍著矮桌喝茶,食物攤開了一桌子。可可縮在堆疊被褥的角落裡翻看相片簿,兩個小孩子跑來跑去。還有一個跑不利索的嬰兒端端正正地靠著矮桌號啕大哭。
我們在吉爾阿特唯一的鄰居阿勒瑪罕大姐也過來幫忙了,此時她正斜偎在巨大的錫盆邊大力揉麵,說要做「滿得」招待客人。「滿得」其實就是包子一樣的食物。
想在荒野裡抗拒食物,幾乎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但凡能入口的東西總是發瘋似的香美誘人,棗核大的一截野生鬱金香的根莖所釋放的一點兒薄薄的清甜,都能滿滿當當充填口腔,經久不消。
飽餐之後總會令人心生倦意。大家在花氈上或臥或坐,很少交談。
卡西的同學是東面五公里處的鄰居,來認領自家失群的羊羔。這小子坐在上席,一聲不吭地吃這吃那,把可可放羊時從懸崖上摘回的一大把野蔥吃得只剩三根。
昨天傍晚我們趕羊歸圈時,發現多出了一隻羊羔,可可就把牠單獨拴起來。今天出去放羊時他散佈出這個消息,中午失主就找上門了。
那隻怒火萬丈的褐色羊羔就拴在門口。一看到有人靠近,牠立刻後退三步,兩隻前蹄用力抵住地面,做出要拼命的架勢,並偏過頭來緊盯對方膝蓋以下的某個部位。我走過去扯住牠細細的小蹄子一把拽過來,撫摸牠柔軟的腦門和粉紅的嘴唇。牠拼命掙扎,但無可奈何。
我摟著羊羔向遠處張望,一行大雁正緩慢而浩蕩地經過天空。等這行雁陣完全飛過後,天空一片空白,饑渴不已。很快又有兩隻鶴平靜而悠揚地盤旋進入這空白之中。
後來又來了三隻。共五隻,經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