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文推薦
民族夢的回聲
詩人 羅青
大山深處黑茫茫,
有堆篝火吐光芒。
火焰燃燒青白光,
彷彿夜空掛月亮;
火焰流淌紫紅光,
彷彿西下大太陽。
這六行詩是捷克詩人埃爾本(1811-1870) 敘事詩組《花束集》(1853-61)中,不斷重複出現的主題意象:「黑暗之中,日月並存」,呈現浪漫主義的重要特色,那就是陰鬱狂亂與崇高狂喜,交織混雜,糾纏難分。
十九世紀前半葉,是浪漫心態(Romantic mind-set)橫掃歐洲的時代。這種心態起源於1762年,蘇格蘭詩人麥克佛森(James Macpherson,1736-1796)蒐集三世紀時的蘇格蘭蓋爾鄉野民謠史詩,改編譯述成書(Ossian cycle of poems),轟動歐洲;德國文豪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 、英國小說家詩人史考特(Walter Scott,1771-1832)都深受影響,形成了一股各民族蒐集民謠故事的風潮。
鄉野傳說歌謠的內容,多半源於自然山林、幽谷巖洞,於溫馨可愛純樸中,混雜著殘暴鬼怪恐怖,訴諸神秘傷感情緒者多,強調理性思辨意志者寡,是對以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為代表十八世紀「啟蒙理性主義時代」(The Age of Enlightenment)的一種反動。
尤其是飽受鄰近大國強國征服欺凌的弱小民族,紛紛藉傳統民間傳說神話的整理與出版,以民族語言,嘗試勾畫出,較為清晰的民族精神自畫像,從而加強民族自決的認同感,凝聚族群國家的向心力。
哲學家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 用德文創生「國籍」(Volkstum)一詞,用以對抗拿破崙帝國 (1804-1815)的擴張。他在1806年發表演說第十三講,率先指出語言與國家的統一,是日耳曼民族獨立的象徵。受到演講啟發的格林兄弟(Brothers Grimm)經過了六年的辛勤採集,出版了《兒童與家庭童話集》第一卷(1812),膾炙人口,大受歡迎,世界翻譯流傳,至今長銷不衰。
繼起直追的埃爾本,畢生致力於採集捷克民族傳說故事,仿英國浪漫派大詩人華次華茲與柯爾律治(William Wordsworth and 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98年出版的《抒情歌謠集》(Lyrical Ballads),以白話歌謠敘事體,重述鄉野傳說,認為每一則故事,都珍貴如一朵民族花魂,故用《花束集》為書名,並加副標題「來自民族傳說」以明志。此外他還集成《一百個原始方言的斯拉夫民間童話與傳說》(1865),力求與日耳曼民族有所區隔,貢獻卓著。
1930年,義大利藝文評論家普拉茲(Mario Praz,1896-1982)出版名著《浪漫苦楚》(The Romantic Agony)。他在書中獨創「黑色浪漫主義」(Dark Romanticism)一詞,揭櫫浪漫派作家在反理性意志獨霸思維時,常喜歡探索入人性的陰暗面,對犯罪、狂野、怪誕(grotesque)、陰鬱、橫死、自殺等非理性的人事物,情有獨鍾,特別關注。作品中不時出現大小妖魔、食屍鬼魅等靈異現象,令人毛骨悚然,成為恐怖小說(Gothic Novel)的濫觴。
埃爾本的《花束集》內收錄的十三首敘事歌謠,亦不乏各種怪誕靈異事件,與理性光明的渴望平行映照。他精心安排十三首詩成為首尾呼應的對照組如下:
1 花束 / 13女先知,
2 寶庫 / 12女兒的詛咒,
3 新郎衫 / 10柳樹,
4 午間女妖 / 9水精靈,
5 金紡車 / 8扎霍爾的刑床,
6 聖誕夜 / 7鴿子
詩組如此編輯,體例十分新穎,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引起反覆對照閱讀的興趣。而其內容則成了近代捷克文學、藝術、影劇的創作泉源,詮釋出許多象徵意義,發展出無數類比研究,形成了一脈豐富的文化傳統。
中文讀者,對英美德法等西歐北美的浪漫主義作品,多半耳熟能詳,但對東歐民族的浪漫傳統認識,尚待開發。《花束集》中譯本的出版,正好可以彌補此一不足,十分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