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嘗過巴黎的,老實的,連地獄都不想去了。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的―—有時許太熱一些。那也不礙事,只要你受得住。讚美是多餘的,正如讚美天堂是多餘的;咒詛也是多餘的,正如咒詛地獄是多餘的。巴黎,軟綿綿的巴黎,只在你臨別的時候輕輕地囑咐一聲「別忘了,再來!」其實連這都是多餘的。誰不想再去?誰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腳下,春風在你的臉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責備你,不督飭你,不窘你,不惱你,不揉你。它摟著你,可不縛住你:是一條溫存的臂膀,不是根繩子。它不是不讓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卻永遠在你的記憶裡晃著。多輕盈的步履,羅襪的絲光隨時可以沾上你記憶的顏色!
但巴黎卻不是單調的喜劇。賽因河(萊茵河)的柔波裡掩映著羅浮宮的倩影,它也收藏著不少失意人最後的呼吸。流著,溫馴的水波;流著,纏綿的恩怨。咖啡館:和著交巧的軟語,開懷的笑響,有踞坐在屋隅裡蓬頭少年計較自毀的哀思。跳舞場:和著翻飛的樂調,迷醇的酒香,有獨自支頤的少婦思量著往跡的愴心。浮動在上一層的許是光明,是歡暢,是快樂,是甜蜜,是和諧;但沉澱在底裡陽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經驗的本質:說重一點是悲哀,說輕一點是惆悵:誰不願意永遠在輕快的流波裡漾著,可得留神了你往深處去時的發見!
一天,一個從巴黎來的朋友找我閒談,談起了勁,茶也沒喝,煙也沒吸,一直從黃昏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闔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講的情境惝怳的把我自己也纏了進去;這巴黎的夢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體,那味兒除是親嘗過的誰能想像!―—我醒過來時還是迷糊的忘了我在哪兒,剛巧一個小朋友進房來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麼夢來了,朋友,為什麼兩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裡有水,不覺也失笑了―—可是朝來的夢,一個詩人說的,同是這悲涼滋味,正不知這淚是為哪一個夢流的呢!
下面寫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說,不是寫實,也不是寫夢,―—在我寫的人只當是隨口曲,南邊人說的「出門不認貨」,隨你們寬容的讀者們怎樣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