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靜觀物外——我讀《浮生畫記》
徐國能
都說詩、畫是姊妹藝術，然而文章與畫的關係更是密不可分，女畫家張李德和（1893-1972）藝精思深，她的〈畫菊自序〉已選為高中國文重要文言文篇目，其曰：「余因停機教子之餘，調藥助夫之暇，竊慕管夫人之墨竹，紙上生風；敢藉陶彭澤之黃花，圖中寫影。庶幾秋姿不老，四座流芬，得比勁結長垂，千人共仰」，觀她所作花鳥，設色勻艷，姿態老成，相對其文，真感其筆鋒秋姿勁節的颯爽。
藝術家多能摛文，木心冷眼澀筆，散文已成華文傳奇；席慕蓉詩、文、畫三絕，纏綿成最動人心弦的青春之歌；而我最喜歡啞行者蔣彝（Silent Traveller，1903-1977）所作諸多「畫記」，是他漫遊英倫、日本、舊金山等地，以幽默風趣的文筆，輔以信筆而成的小詩，以及自在、隨興的插畫，構成之絕妙的藝術精品，書中那些可愛的插圖，兼有東西筆趣，不僅不會限制我們對文字的想像，反而能照見文字外，作者忽然而至的幽默，為文章添增諸多風趣。
蔡莉莉老師是優秀的畫家，她的散文也經常見諸媒體，而她總是為自己的文字配以精美的插圖，我是繪畫藝術的門外漢，但也覺得蔡老師的畫非常具有韻味，細緻之中別有構思，那些色塊、光影和構圖，並非一味嫻雅，而是有意無意地暗示了人間某種感動、某些欲言又止的懷抱。成長的驚喜或生命的凋零，沉著而厚重的歷史記憶或飽含詩意的滄桑之感，這些動人的時刻總是使人流連陶醉，暫時遺忘世俗的煩惱。待我細觀她的文字，在柔和低沉的抒情中，如大提琴慢板抒情，在撫昔懷舊的主要基調中，她更欲闡述人間的美與不捨、愛與眷戀，在細微的描寫中寄寓了幽幽隱喻，文字符號成為顏色或線條，組織為結構與意識，總是能在某些瞬間，觸動我的相思。
我很喜歡她寫老台南的風味，時代在記憶中遠去，又在文學裡復活，她寫鹽水車站：
長長的鐵軌在枕木碎石間閃著光，好似伸向沒有終點的遠方，讓遙遠更遙遠，讓故鄉更故鄉。
只是，不會再有火車了，不會再聽見鳴笛聲了……。風倦了，人老了，太陽從扶桑花叢後隱沒
了。置身凋零的車站，月台依舊，鐵軌依舊，剪票口還是一樣的無人看守。不見遊子從異鄉歸
來，只有無盡的沉默充塞這個被遺忘的空間。
「讓遙遠更遙遠，讓故鄉更故鄉」，這樣的文字，作得使人會心微笑，而那種濃郁的情感，卻也像顏料化入水暈，由濃而淡，漸漸染向一個無心的遠處。我也喜歡她寫的像舊時師大路，有些店家是我熟悉的，有些在我來時已為陳跡，但他們在蔡老師的文字中好像又復活為當年的香氣、滋味。我也喜歡她寫太宰治，在畫與話的密談中，文字從現實飛越超現實，流露了文學以外的人性與同情，我想作為藝術家的相知相惜，這種微觀之妙與書寫策略之巧，都很值得一再回味。
蔡老師是謙遜的藝術家、誠懇的文字工作者；同時也是了不起的教育家，這本豐富的散文集只是她廣大藝術層面的一隅，她生活智慧閃爍如光，讓幽暗的塵世頓時生動多彩，而她在清亮的散文中也談及文化、哲學和藝術，這也顯見了她的廣泛與睿智，在抒情之外，尚有一股潛在的理性躍躍欲動，像是隱藏在密葉中的虎豹，輕輕搖動，已露勁力。然而我覺得她還是一個抒情者，因為在她文中，理性的思維最後總還是屬於人的內在感動：
跑過青春大霧，跑至微涼風中，盛夏已遠，我沿著無有盡頭的河岸，跑不完的跑著，聽秋風穿越，像要追回風裡的什麼。那是卡爾維諾的「慢慢地趕快」，一如秋日的雲，始終是天空裡的動詞，飄飛徐行，因移動而幸福。
多好啊，「天空裡的動詞」、「因移動而幸福」，這些最妙之句體現了蔡老師洞觀世界的不凡，也說明了她是真正懂得幸福的人。
我一直無法忘懷她書中最後所說：「不多細想往後自己人生的下落，不見得要端起涼去的一杯茶，也不確定是否會留下更永恆的什麼。只知道來日，今日，尋常的每一日，皆當珍惜。」蔡老師的每一幅畫，都是一個珍貴的視角；每一個字都飽含幸福的重量，讀罷這些作品，亦覺平凡的生活其實絢麗，但需很細地覺察，很慢地商量——浮生無托，唯有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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