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簷下情仇
宣希筆下的男女之愛,一種是理想中的,一種是現實的。她寫的是後者。理想中的只拿來作背景處理、偶一出現。
她小說中的夫妻關係,充滿了焦慮、冷感、背叛、橫生枝節的情慾甚至恨之欲其死的惡毒,同時也因此衍生出正面自勵、自強、自立和復和。她對務實生活態度的追求,表達了她的婚姻觀:「她想追求一種有商有量的互動, 又或者一場意見不合的爭吵」,而非只讓男方把她看作「小公主」的關係,更非貪新厭舊的悖離。(〈秘密〉)可惜,真實處境中的男女無法在感情路上同步,不是男的出軌,就是女的偷情,不是男的忙於工作棄家庭於不顧,就是女的活得生不如死。你說,這不是太戲劇性了嗎?也不見得。香港的離婚率近年直追三分之一,即是說每三對新人之中就有一雙以離異告終。宣希的短篇小說只是可悲地非常寫實。
宣希的故事,並不只寫俊男美女。她的男主角,有老人、有買肉的、有還在讀書的,有中產家庭的中年人和大富人家的花花公子。簡單地說,沒有一個是虛無飄渺浪漫而忠心的白馬王子。她的女主角同樣有老人,有買水果的,有學生、有勞累幾乎致死的雙職女性和仗著色相求財的女人。我們也可以如此總結:女子也同樣可親、可怕,心裡充滿可笑的期待。宣希的書寫角度大都是女性的,其筆鋒最精到之處,也是從女性角度出發的。故事的張力於此而生——男性無法理解並滿足女性的心理需要,他們只追求餵養自己恆常飢餓的Ego,因忽略了個人對「信任」的渴望而輕易地放下「忠誠」這立足之地。他們在驕傲中跌倒甚至惹來殺身之禍(〈淡妝〉),輕看了女性同樣霸道強橫的尊嚴。
一般而言,寫小說的人喜歡寫男和女走在一起之前的那段恍恍惚惚的路。宣希的小說也不例外,但這屬少數。她的〈大學站〉寫的就是一雙大學生從相識到相愛的故事。可是宣希還是留下了一條詭異的「後路」。她(內地交換生)和他(本土大學生)能夠在一起嗎?女主角說她或會回來。這是未曾履行的諾言。可是,他們身處的是「大學站」月台。這是一條路軌,向兩頭延伸,看不到終點。畢竟,大學只是人生的一站,而且不過是個小站頭。他們之間會怎樣發展,是無法測度的。作者在此「結束」了她的故事,開放式的結局就靠著路軌「南轅北轍」地帶領著不同的讀者的想像了。
宣希更多寫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之後的事。「有情」是美好的,愛情似乎可以擊退一切障礙。「眷屬」則不一定能夠,反成了障礙回頭報仇的對象。「愛情」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眷屬」卻是「柴米油鹽諸事煩」。煩躁讓愛情枯死,讓逃避的心變得強大。很多夫妻就是這樣陷進困局的。然而,枯死的愛情留下了一點人性的憐憫,新的感情或可以於此破土長苗。〈口罩〉裡的黃昏戀也是這樣成長的。這樣的一段感情是「經過了那一番的人」的彼此憐惜、照顧和感謝,也許比年輕人的初戀更有韌度。「口罩」障礙了感情的表達(話語),卻逼出了感情的提升(眼神),表徵著關懷和保護——而真正的愛應該是這樣的。周華梅思想的成熟,於此可見一斑。故事中有這樣的一句話:「以前的人戴口罩去搶錢,現在帶錢去搶口罩」,不經意的點睛,使人莞爾。不知作者是否有意這樣寫。無論如何,口罩的珍貴在疫情中凸顯出來了。故事裡最大的反差是洪哥的女兒約見父親的「女朋友」那一場戲。作者於此把世界上的兩種愛情觀表露無遺。女兒謊話連篇,講父親的壞話,希望拆散他們而不留怨恨。女主角仁姐卻吐露出她對男主角近乎宗教虔誠的信任。這種信任是在閱人無數之後才建立的,顯得更扎實、更難得。
希望宣希加倍努力,在寫作中繼續體味複雜但繽紛的人生。
胡燕青
2021年9月3日於荔枝角美孚新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