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
我們觀看科幻影視時,常常會不由自主地去辨別那些奇特的怪物哪裡像人,哪裡與人類不同。我們會說大肆屠戮的角色「沒有人性」,會在怪物流露出善良時覺得牠可以親近。以人性的尺規去認知世界,大概已經是我們的習慣。
創作於一百多年前的《莫羅博士島》也一樣,以一個「正常」人的視角,敘述了一段離奇而驚悚的經歷,毫不隱諱地探討了人究竟為何為人、科學與倫理、人與自然等母題。我們在閱讀這一段虛構的經歷時,也可以跟著敘事者一起,去辨認他眼中所見的,究竟是人是獸,思考人與獸的界線究竟在哪裡。
一
《莫羅博士島》雖然哲學意味濃厚,但情節本身並不複雜。敘事者愛德華·普倫迪克遭遇船難,流落荒島,認識了從事活體解剖實驗的莫羅博士,以及博士創造的獸人。人性和獸性的二元對立,是小說的核心。
最顯而易見的懸念,是「我」能否在獸人之中活下來,也就是說,獸人究竟有多少人性、會不會傷害「我」。「我」第一次與獸人相遇,是在「吐根號」上看見蒙哥馬利的僕人。雖然他閃著幽光的雙眼喚起了「我」童年的恐懼,但「我」當時並沒有想明白,更多的只是好奇他究竟是什麼人。當「我」來到島上時,陸續見到許多奇怪的人,迷惑不解依舊占據主導。直到「我」獨自來到野外,看見兔子的屍體,恐怖的氛圍才真正彌漫開來。從這裡開始一直到小說最後,「我」獨自與獸人相處,這種恐懼都沒有消失。
獸人是否真的能變成人的懸念,常常將另一條線索遮蔽。「我」對獸人的恐懼是本能的,除此之外,推動小說發展的另一個重要動機是「我」對莫羅的恐懼。這兩種恐懼的對立,讓人和獸的界線,變得不那麼簡單了。
小說前半部分有一處很有趣的轉折,「我」被不明身分的野獸追趕,好不容易逃回了院子。但當「我」目睹被活體解剖的動物時,「我」第一次意識到了內心的害怕,「猶如一道電光劃過渾濁喧騰的天空」,「我」選擇逃回野外。
在這一刻,對人的害怕遠遠超出了對野獸的害怕。「我」覺得被活體解剖是「比死還要可怕的命途」,會讓自己「淪為一個迷失的靈魂」。在「我」與莫羅言和後,即使莫羅把真相告訴了「我」,「我」也並沒有安心半分。其實在「我」眼裡,冷漠無情的莫羅是沒有人性可言的。
對於博士來說,人性的湮滅是對於科學的盲目追求,或者是尋求社會認可(博士提到過,有了研究成果就告訴倫敦)。這樣的緣由聽起來有些遙遠,但小說的另一個情節,就讓人性的脆弱與游移變得更加現實,讓人和獸的界線,變得有些模糊。
小說開篇,「我」和另外兩人搭上了救生艇,倖免於海難。但飢渴至極時,竟然有人提議犧牲其中一人,給其他兩個人機會。這樣的行為,放到獸人的語境中來看,性質其實是一樣的,都是為了生存而茹毛飲血。這段情節如果不細看,好像只是為了表現「我」的九死一生。但仔細一想,正是有了這樣的經歷,才讓「我」登島後很快就開始懷疑莫羅會對人類做活體解剖,因為在內心深處,「我」對人類,或者說對人性,已經失去了信任。
二
「我」對莫羅的恐懼,起初是害怕自己成為活體解剖的對象。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第十六章的末尾有這樣一段議論:
我轉而陷入了一種病態……我必須承認,我對這世界的「正常」失去了信心,這座島上創造了無數痛苦的失序,使得「正常」岌岌可危。
可以看出,在接受了獸人的存在之後,恐懼的性質其實悄然發生了轉變。對凶猛的野獸和冷漠的人類的害怕,在「我」看來都是可以癒合的。但這種「失序」,使得「我」對社會失去了信心,因為人類社會和自然界的最大區別,正是人創造的秩序。人的秩序一旦崩塌,人類社會是否會退化?
其實這一問題,在作者創作小說時的維多利亞時代,是社會學界很流行的焦慮。在達爾文提出了天擇的進化論之後,出現了社會達爾文主義,試圖將進化論應用於社會學領域,用「進化」的概念解釋在人類社會內部發生的政治或意識形態的衝突與變革。
藉由「進化」闡發的社會學理論似乎完美地適用於飛速發展的維多利亞時代,正好印證了眼前彷彿永遠在進步的社會。但到了十九世紀末,有學者對此提出了質疑:隨著工業化、城市化的快速推進,貧富差距懸殊、犯罪率上升等社會問題越來越明顯,這是否意味著,人類文明其實也會退化?
小說中,獸人在失去了莫羅與「法」的約束後,不僅是形體,智力也退回了野獸的狀態,最終發生血案。這或許就是作者對當時社會的一種擔憂。作者起初將這樣的擔憂形容為「深切而持久」的「病態」,是在心上留下的永遠的傷疤。
小說的最後一章,專門描繪了這樣的厭世情緒。只要是身處人群之中,「我」就會陷入恐懼,擔心周圍的人會在某一時刻變成獸人;最讓「我」反胃的,是「火車裡和公共馬車上那些漠然而毫無表情的人臉。」此處的恐懼,已經不是小說開頭出自動物本能的害怕了,而是對缺乏溫度的社會的抗拒。
三
好在小說並沒有在絕望中結束。作者藉由敘事者說:
……我們體內那超越動物本性的部分,一定要在廣闊而永恆的萬物之法之中,尋求慰藉與希望,而非在瑣碎的日常、人類的罪過與困擾之中。我必須要有希望,否則我無法生存。
這裡的「萬物之法」(eternal laws of matter)耐人尋味。這法則究竟是什麼,作者沒有明說,只是說透過觀察星空或許可以求索。這裡的星空代表的是更廣闊的宇宙,那麼對比之下的「狹隘」,可能既是違反科學規律拼接人獸的莫羅博士,也是無視社會規律只求經濟發展的人類社會。
十九世紀七○年代,藉由活體解剖動物進行科學研究的觀點傳入歐洲,引起了廣泛的不滿。莫羅博士的「痛苦之屋」就是這種研究手段的化身。從美洲獅的哀號,到目睹活體解剖現場,作者用許多駭人聽聞的細節,表現了活體解剖的殘忍,同時更加突顯了莫羅的冷血無情、不負責任。
莫羅在小說中的形象,不僅是弗蘭肯斯坦那樣瘋狂的科學家,而是接近於上帝,或者說扮演上帝的人。莫羅不僅殘忍地肢解動物,還給牠們制定了「法」,像是在模仿基督教的「十誡」。這或許就是作者對其譴責的哲學或宗教的根源:沒有人可以憑藉自己的理解來左右自然和人類社會的發展。這也是為什麼作者會提到星空,因為人類所能觀察和瞭解到的世界,不過是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創造獸人不過是一個比喻——以湮滅人性和犧牲自然環境為代價的工業化,與莫羅博士又有何異呢?
「我」最後選擇了孤獨,才獲得了希望。或許作者並不是在提倡避世,而是已經有所預料,小說傳達的觀點與當時社會發展的浪潮必定是格格不入的。身處向上的浪潮之中,個體的出路是閱讀前人留下的智慧,同時不斷尋求更廣闊的「萬物之法」。
陳胤全
二○二一年二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