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我生命裡的那扇「後窗」
偶然打開它,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必須說,這是一扇奇妙之窗,在小說中,它雖是扇具象的「窗」,但在我的認知裡,它卻是抽象的,無形的;且至少在如下三個方面,予我以無價的幫助和啟迪的:醫治疾病,洞察人性以及窺探文學、美學與宗教間的那種「不可說,不可說」的奧妙。
當年,已在海內外各大出版社,出版有五本詩集,兩本散文隨筆集,一部長篇和三部譯著的我,在社會上,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了。與此同時,我還在香港經營着一盤由父輩留下來的生意。但,我卻病倒了。我罹患是一種叫作「白日夢魘」的焦慮型抑鬱症。人說,「抑鬱症」這種病,是作家和詩人們的「職業病」,是耶非耶?雖說,此非我得病之主因,然而,它與我長期浸淫在詩的意象中,多少應該也是有點兒關聯的。唯此病一旦患上,其痛苦的程度令人難以想像和不堪承受,這點,肯定是事實。儘管每日每晚,我都要將一大把一大把五顏六色的各式藥丸吞下肚去,但情勢似乎毫無改善。我灰心了,我喪氣了,一種強大窒息感的包圍圈從四面八方朝我緊縮過來,它們要把我逼到崩潰的懸崖邊上,然後呢?然後終會有墜入絕望深淵的一天!
每天,我呆在自己的那間只有六米見方的小辦公室裡,癱瘓在了一張大班椅中,聽音樂,喝紅酒,吞藥丸。其實,我已做了最壞的打算,我已放棄了自我。黑影繼續向我逼迫過來,我退退退的,已退無可退了。但我發現,我退往的並不是崖邊,而是牆角。那兒也沒有深淵,而是有一扇後窗。我於慌亂中,一把推開了它,而奇跡,就在那一刻間發生!驀地,一股神奇的氣息潮湧進了屋裡來:這是我童年的氣息,這是我青少年時代的氣息,這是上海普通了不能再普通的,上世紀六十年代的弄堂氣息。它們是如此的遙遠,又是如此的貼近,它們深藏在我心的某個角落裡,被記憶的泥層覆蓋後複覆蓋,而我稱之為某類「能量」的東西,便於那個瞬間,突破層層覆蓋物,被激活了!這種感覺實在是太棒了!像是蕭邦的旋律,像是德彪西的和聲,又像是莫内的色塊,這些存在於西方十九世紀時空裡的精靈們,一下子都來到了我的跟前,來到了我伸手便可以觸及的跟前!直覺告訴我,如何嘗試着將這種旋律、色彩與和聲轉換成文字的呈現和語言的流動—— 而不僅僅是講故事和塑造人物之類的常規的小說創作手法——假如這種嘗試真能得成的話,我知道,我便擺脫了,我便釋懷了,我便得救了!而那團無時無刻不籠罩着我的「白日魔影」也會立即消殆於無形!
後來的事實證明了,我的判斷是準確的,而且,我的嘗試也成功了。惟那真相,卻是在我學佛了多少年後方才明白的道理:我的末那識(即第七識,或曰:潛意識)就在那一刻被打開了!我不需要,事實上,我也未曾去過任何心理醫生的診所,來讓他或她給我做什麼「催眠」療法,然而,我竟然自己「催眠」了我自己!多少年後,有一位資深的文學評論家在談到我作品的幾次風格轉型時,說過這麼一句話「……至此,吳正便開啟他的『後窗』時代。」是的,就是那扇「後窗」,正是那扇「後窗」,也是那扇「後窗」,讓我在寫就該部小說的同時,也驀然闖入了一片全新的美學領域。原來,文學、音樂、繪畫、哲學與宗教本來就是互通的,它們在深層次的底部盤根錯節,互相糾纏,他便是你,你也便是他,分不清,也無須去分清彼此。而這,才是一種最佳的美學生態,或稱之為美學的失重狀態,當任何表達手段的星球引力都不再對你起作用時,你便解脫了,你便可以浮塵在無際的太空裡,遨遊。這項大白了的真相既醫治了我的病,也完成了我的一次在美學認知上的體悟和創作風格上的蛻變。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造物主出其不意的安排,往往都是在你惶惶不得其門而入時,便不失時機地為你打開了一扇「柳暗花明又一村」之後窗的!
我就這麼地一路寫下去,不甚清楚自己究竟都寫了些什麼?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我獲得了宣洩、釋放和解脫。一種成功的欣喜感在我心之隱處蠢蠢欲動。這是一種極為良好的自我感覺,所謂心病還需心藥醫,之於我,抑鬱症的緩解,藥丸的功效又如何能與此相匹?二十年後,當我從《法華經》上讀到了那個譬喻:那顆無價明珠,原來已由佛菩薩系於你衣裡了,而你卻渾然不知!我想,這不是在說我嗎?
不管別人怎麼認為,反正,我的美學觀和宗教觀是高度一致的——尤其是當我意外地打開了我生命中的那扇神秘的「後窗」後。我問自己:逝去的光陰果真逝去了嗎?而未來的歲月只能是一道不確定的解題嗎?答案都是否定的。何以故?因為過去、現在、未來都相交在一點上,那個由你自個兒為你自個兒設定好了的某一點上,那一點就叫「當下」。「當下」寸更一寸地向前推移,於是便形成了一種虛擬的時空概念。而造物主就是借我被抑鬱症折磨得痛不欲生時,猛地向我揭示了這件事情的真相。無論是《周易》上所說的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嬗變;還是佛學裡的「緣起性空」,或,「何其自性/本無生滅;何其自性/能生萬法」,最淺近、最貼切、最入世的詮釋,我以為,也就寓於此了。
讀一部耐讀的小說,看一齣感人的影片,欣賞一首動人的樂曲,究竟是什麼真正撥動了你的心弦?就是那種特色的「氛圍」(或稱作為「氣場」),而不是那些個繁雜的細節與情節,細節與情節都可以忘卻,可以修改,可以張冠李戴,但「氛圍」不行,它只存在於某個特定時代裡的某種特定的語境裡,它是獨一無二的,它無可替代。這是借由時空構建出來的一個虛擬世界,它讓你深陷於其中,不可自拔。於是,你的心靈便自然而然地被俘虜了。佛家的所謂「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正因了其「不可得」故,它們也能在同一刻讓你悉數得到。咋一聽,此說似乎有點荒唐,也有點邪乎,然不入其境界者無法解其玄妙。而每一位打開了末那識來進行創作的藝術家——無論他是詩人,小說家,作曲家還是畫家——其實都在有意無意地實踐這同一項法則。否則,蕭邦的作品又如何能讓一代又一代的聽眾癡迷、陶醉?不就是因為它們超越了時空?
打開了第七識,時空已不復存在,更何況一旦打開了阿來耶(第八識)呢?其能量場的涵蓋範圍與強度值自然是大到不可思議!而那,不正是佛家修行者們的終極目標嗎?惟於我,真正有機會觸及到佛法巨大而又朦朧的邊緣,也就是在那一回。
小說《後窗》就這樣誕生了。其實,就當我在安眠藥與酒力的雙重催化下,暈陀陀的在紙片上胡亂地塗鴉着我的那種所謂「印象稿」時,我已經能清晰地傾聽到我的那個新生兒的「胎心音」了,她註定將會是個不同凡響於普通嬰兒的嬰兒,因為她生命力中的某一個部分是神賜予的。小說在2001年六月期的《中國作家》上,以頭條位置面世了。當人們驚訝的注視着我這麼一個,在他們的眼中一早已被定位為了「儒商」的文學票友,如何將小說創作風格,從《上海人》時代的成功轉型為《後窗》時代的時候,心態各異。其實,自從十六歲的某個上海的冷雨霏霏的傍晚,我在我老家三層閣樓的那張湖綠色的書桌上,在一圈杏黃色台燈光的呵護下,寫下了第一行自以為是「詩」的文字至今,時光已流逝過去了整整一個甲子。而我在作家這條路上摸爬滾打,期間所遭受的傷害、羞辱、陰損、封殺與打擊的狂風驟雨可以說是從未曾止息過:日復一日,年更一年,次勝一次。有來自於同行的也有圈外的,有個人的也有組織的,有陌生人的更有密友乃至至親者的;唯從今日裡的,一個相對成熟了的學佛人的立點來反觀,我覺得所有這些挫敗都是必然的,命定的,有益的,且充滿了強烈的助緣色彩的,因而也應該是叫我心存感恩的:假如沒有他們昔日的「施暴」,又哪來我今日文學園地裡的小小收成?就好比,十六歲的那一年,你報名參加了一個特種兵訓練營,在往後的日子裡,你接受了嚴酷的訓練。終於有一日,你畢業了,你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了。你成就為了「第一滴血」中那個史泰龍。那些曾在訓練營地上嚴酷要求過你的教官們,他們究竟各是你的恩師呢,還是折磨者?此刻的你當然不會再有異議了——這原是一個硬幣的兩面,一個面的存在是依賴了另一面的存在而存在。而這一條,也不能不算作是我生命中的那扇被偶然推開了的「後窗」,所帶給我的另一層啟悟。
扯旁了去,仍回到我的那扇虛虛實實,亦實亦虛,故也無實無虛的「後窗」上來。
為什麼說我們的物質世界,時空境緣都是虛幻的呢?為什麼說「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呢?為什麼佛陀他老人家反復叮嚀我們要隨緣,無須較真,無須執着,無須不肯取捨,無須不願放棄呢?為什麼佛陀又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呢?要說清道明這麼個大課題,真還頗有難度。大科學家如愛因斯坦和霍金們猶感力不從心,更枉談我等之輩了。但我倒不妨試着用兩扇窗分別來說說事,一扇是「後窗」(小說《後窗》中的「道具」),另一扇是「邊窗」(小說《敘事曲》中的「道具」),惟不知看官們能否一品個中禪味,一窺其間奧意呢?
那兒有一扇邊窗,正面對着一條煙雨迷茫的,悠長悠長的小巷。小巷的另一端有一個打着油紙傘的,丁香花一般的姑娘柳曲而來。有嗎?並沒有。那是詩人戴望舒意象的重現。那兒又有一扇後窗,一條半拉開了的,泡泡紗窗簾在五月的熏風中揚起了又垂下,垂下後再揚起,從梳妝鏡的反射中能見到一隻精緻、白嫩的光腳丫在一條黑毛絨絨的腿肚上搓動、搓動複搓動,而一朵水墨畫般滲透開來的燈花正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裡開放,而一輪澄黃澄黃的圓月正掛在窗外西方的天邊。這些,又都真有嗎?沒有,也沒有。有的只是一個十四五歲青春萌動期的少年的想像,有的只是一顆多愁善感、躁動、懦弱而又帶了點病態的年輕的靈魂。它非但有,而且還留存在了那些書冊的頁碼之中,永不會缺失。
2022年1月25日於
香江Tanner Hill 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