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天才學者牧野富太郎感動的植物時光
廖秀娟／元智大學應用外語學系副教授、日本大阪大學文學博士
近代植物分類學權威牧野富太郎(一八六二-一九五七)，他的代表著作《牧野日本植物圖鑑》名掦天下，在世時總計發現了超過六百種以上的植物新品種，由他命名的植物多達兩千五百種，更記錄了超過四十萬項的植物標本以及觀察記錄，並且發表了多篇專業著作。在日本植物分類學研究的黎明時期，進行全國性規模的田野調查與標本採集，除了對日本植物群相的解析做出了高度的貢獻之外，也獻身於植物知識的普及教育，是一位足以代表日本，與世界齊肩，向世人誇耀的優秀植物學家，日本人為了紀念他對植物學研究的貢獻，將他的生日四月二十四日制定為「植物學之日」。然而，他這些偉大的歷史性成就，卻都是在極度貧乏窮困的環境下完成的。富太郎出生於富裕商賈之家，人生卻有一半的時間為錢所苦與貧窮纏鬥，為了追求植物研究他散盡家財、一貧如洗卻甘之如飴，這股對植物的熱情使他的成就無人能及，更讓昭和天皇盛讚他是日本的國寶。
二〇二三年春季日本NHK連續電視小說劇第一〇八部《爛漫》，就是以這位天才植物學家的人生故事為藍本拍攝，電視劇的話題使得牧野富太郎再度受到世人矚目。NHK在官網上說明選定牧野為主角是期望在百花盛開綠意盎然的春日，透過牧野傾注於植物的熱情、浪漫之心，在新冠肺炎橫行疫病四處傳播人心惶惶之時，能為這個社會帶來一股清新之氣，舒解被疫情束縛多時的滯礙之感。
牧野富太郎於一八六二年出生於江戶幕末時期，歷經了明治、大正、昭和，於一九五七年以九十四歳的高齡過世，牧野家代代以雜貨與酒造營生，是土佐高岡郡佐川町經營酒造業的富商，富太郎三歲父亡五歲母逝，又無手足相伴，六歲祖父過世之後，由祖母浪子一手帶大。他曾在《牧野富太郎自敍傳》中提到「由於父母早逝，自幼不知父母長相，也未曾感受過父母親情之愛」，再加上幼時身體虛弱，既是長孫又是酒造家業唯一的繼承人，祖母對他的溺愛驕寵可想而之，造成他極度任性隨性而活，他的任性發揮在他對學問的追求上。
富太郎雖然貴為日本植物學之父，然而令人驚訝的是他的正式學歷只有小學中輟。商人家出身的他，在祖母的安排之下，自小進入武士階級子女就讀的私塾學習，一八七四年明治政府引進歐美教育制度，頒發小學校令，要求日本全國設置小學，他也因此進入小學就讀，學習成績優異。但是，就讀兩年之後他就休學了，並非他資質不佳，而是小學的課程對他而言太淺且無趣。求知欲旺盛的他採取的教育方式是自學。對富太郎來說大自然就是他的學校，自小在佐川豐富的山野中遊玩，他醉心於植物的千姿百態，喜愛親眼觀察仔細臨摹，不只通曉植物，對於天文、地理、漢學、英語、音樂也深度涉獵，封閉在教室中的小學教育難以滿足他對知識的渴求。
而改變他人生的是，在他十七歳時接觸到由江戶時期本草學家小野蘭山所撰寫的《本草綱目啟蒙》的手寫本數冊，因為缺本以及須多次向人借出抄寫，無法盡情閱讀，索性透過中間商大費周章從東京、大阪全數收齊。在日夜沉浸閱讀之後，他發現原來他周遭認識的植物是有名字的，他深刻的體認到將這些植物匯集成冊是一份專屬於他的天職志業。然而，要完成這樣的著作，就必須要收集全日本所有植物的標本，這意味著他必須要到日本全國各地去採集植物標本，閱讀龐大的文獻資料、購買高機能的顯微鏡、大量購買研究書籍，但是只要他人在佐川，就什麼事也做不成，所以他決心拋棄家業，前往東京。這個決定打碎了袓母寄望他繼承家業的心願，然而袓母比起家業更疼愛富太郎，決心讓富太郎去追逐夢想。
一八八四年二十二歳的富太郎出發前往東京，他首先前往的地方是東京大學理學部，去拜訪當時君臨日本植物界的大老，也是東大植物學主任教授矢田部良吉教授。教授對於這位來自四國深山野地、帶著過度莫名自信的年青人極為寛待，基於富太郎對植物的熱情，教授同意他可以自由進出植物學教室，也允許他自由的使用教室裡的標本、圖書與器材。在東京大學豐沛的研究資源下，富太郎的研究能量越發活躍，一八八七年創刊《植物學雜誌》，一八八八年出版了《日本植物志圖篇》，一八八九年與植物學家大久保三郎共同為在高知發現的新品種「大和草」以附上拉丁語學名的方式，初次發表在《植物學雜誌》上，這是日本植物學界劃時代創舉。過往日本的植物學者都是委託國外的學者在海外的學術雜誌上代為發表植物新品種，但是牧野不願如此，試圖要將日本植物學的水準與世界的接軌。一八八八年出版的《日本植物志圖篇》中所有的植物畫，都是由他本人描繪、製版、印刷，其完成度絲亳不遜色於現今的西洋植物畫。
一八九〇年富太郎的人生與事業來到了幸福的高點，不但事業一帆風順，也遇到了與他牽手一世同甘共苦度過終生的伴侶－－小澤壽衛子相遇、結為連理。然而打擊卻也來的突然，在他意氣風發攀至人生成就的高點後瞬間將他摔落谷底。首先是代替母職始終在他背後支持他完成夢想的祖母浪子過世，浪子的離世像是一個不祥的預兆，牧野家驟然家道中落，失去牧野家經濟的奧援，使得他頓時陷入經濟困境，再加上他不改富家子弟闊綽的花錢方式，毫無節制的購買研究書籍，也是讓家境快速下墜的原因之一。
然而對他研究生命最大的打擊是矢田部良吉教授突然禁止他進出東大植物教室，既非東大學生也非東大教職員，全憑矢田部教授的仁慈才得以進出植物教室的富太郎完全無法反擊只能黯然離去。根據富太郎在著作《我的植物愛之記》中所述，矢田部教授會突然打擊他，起因於一八八八年出版的《日本植物志圖篇》獲得俄羅斯著名國際學者的好評，樹大招風過於招搖導致教授吃味打壓，禁止他進出東大植物教室，直到三年後矢田部教授因校內鬥争失勢離開東大之後，他才得以助手身分重返東大。
然而，看似苦盡甘來的峰迴路轉卻也沒有帶來順境，擔任東大助手的十五圓月俸（大約現今的三十萬日圓）不夠負擔陸續誕生的十三名小孩，再加上他亳無節制的撒錢買書，只能不斷靠借貸生活，飽受高利貸恐嚇追討，久欠房租不斷被驅趕搬家，總計搬了十八次的家，他的夫人為了籌錢成就丈夫的研究生活，即使貴為東大教授夫人，被迫低聲下氣四處籌錢度日，最後五十五歲辛勞過世。富太郎為紀念妻子對他的付出，以妻壽衛子之名為在仙台發現的新品種細竹命名，使妻子之名永存。最後，被高利貸逼到走頭無路之時，他將念頭轉到了自己僅剩的資產——植物標本，打算要將十萬項的標本賣到國外以解燃眉之急。對植物分類學者而言，走遍山野收集而來的標本是最珍貴的資產，也是植物學者研究的基石。當時這件事獲得朝日新聞社的報導與關注，大聲疾呼「對於因研究而坐困愁城的學者視而不見，讓國家重要文化資料流失到海外就是國家之恥」，獲得有為青年資產家池長孟的關注，而出手幫忙，以三萬日圓的代價（約現今一億日圓）購買，徹底防止了國家資產外流也將富太郎從欠債的地獄輪迴中救出。
由於牧野富太郎沒有顯赫的學歷，即使幸運在東大占得了一席之地，過程也是風風雨雨，任職的四十七年間，多次遭到排擠與鬥爭，最終能夠順利挺過，全然是憑藉著他對植物的熱情。本書《植物知識》是牧野富太郎為了一般教養而撰寫的植物學啟蒙書，書中以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十八種植物（百合、彼岸花、秋海棠、魚腥草、水仙等等）和四㮔水果（蘋果、橘子、香蕉、荷蘭草莓）為例進行植物名稱的由來的說明、花與果實的構造、雄䧳交配的原理。文字幽默有趣，大膽新潮，文章開頭即以「花就是植物的生殖器」破題，描述世上的一草一木無一不為求得子嗣繁𧗠，衝鋒陷陣披荊斬棘。文中多篇文章中詠吟敏銳感受四季變化的《萬葉集》歌謠，並且附上由牧野親筆畫上，聞名於世的植物畫。他的植物畫綜合了本草學的植物觀察法以及西洋博物學的觀察法，成就了更符合近代日本的植物畫。富太郎在描繪一株植物時，至少會花費一年的時間仔細觀察植物在同樣土地上隨著四季演變，植物的花朵、綠葉、結果時期，並與同種植物比較分類之後再加以描繪。繁複的線條襯托出他對植物炙熱的專注與耐性，本文也以他在《植物知識》後記中的文末字句結尾，「我相信愛草木，能培養對人的關愛。（略）看草木興衰枯榮，也幫助我大徹大悟，參透人生的意義」「感謝上蒼讓我生來就熱愛植物，令我幸福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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