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赤夜歌：卷四．長生劫

第貳拾章、夢魂斷
第貳拾壹章、赤燕崖
第貳拾貳章、俠與道
第貳拾參章、山河局
第貳拾肆章、青花
第貳拾伍章、漁陽鼓
第貳拾陸章、天下春

導讀

第貳拾章、夢魂斷

　　壹

　　屋外傳來鴟梟的啼叫。

　　相傳鴟梟這種惡鳥，夜半哀鳴，是在數人的眉毛，一旦數完了，人就會死去。

　　妙因聽見那聲音，連忙用口水將眉毛沾濕了，好教妖怪數不清。

　　他和妙峰等幾名沙彌躲在普陀殿的藏經閣內，至今已超過十二個時辰了。

　　他們不敢點燈。經閣裡又暗又悶，飄散著檀木、灰燼和墨汁的味道。

　　妙因的喉嚨乾澀極了。他曉得距離這裡不遠處有口井，往返只須一刻鐘的時間。他恨不得衝過去，提起水桶直接往頭上倒。

　　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剛踏入寺的小孩子了，更不能想上哪就上哪。

　　前天半夜，眾沙彌們在炕上睡得正香，外頭突然響起急促的鼓點和法螺的聲音，震耳欲聾。

　　妙因鑽出被子，發現整間屋子的人都醒了，六歲的小師弟妙演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師兄，怕是走水了！」妙峰緊張道。「咱們快逃吧！」

　　妙因覺得腦袋暈暈乎乎的。爬起來衝到窗邊，只見主殿的方向燈火通明，到處都是黑糊糊的影子。再回眸一掃，發現身後的七名師弟全都睜大眼睛望著自己，不由得心間打突。

　　「大家別慌，穿好鞋，都跟我來。」

　　天色未明，草地上沾滿了露水。妙因領著孩子們匆匆出了寮房，穿過藥圃。行到半路，妙安因自己的寶貝蟾蜍跑丟了而吵鬧不休，任妙峰如何勸解都沒有用，妙因只好用一記耳光讓他閉了嘴。

　　當幾人趕到平時做晚課的經堂時，國清寺眾僧都已各就崗位了。

　　鎮守普陀殿的常素法師將妙因等人趕到藏經閣中，並囑咐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擅自出來。

　　一幫沙彌聽說有妖怪來了，都嚇得發抖，唯有妙嗔纏著妙因不停問：「能讓我見一見妖怪嗎？」

　　「再等等吧。」妙因揉揉對方的小腦瓜，心不在焉道。

　　窗外的天空像墨硯被翻了個透。到了四更，年紀小的沙彌們支持不住，紛紛睡去。妙因獨自坐在石階頂端，手握木棍，望著腳尖怔怔出神。

　　師父和師叔伯他們全在外頭禦敵，甚至連妙海、妙弘也加入了戰局，憑什麼我就不行？他半賭氣地想。

　　自從兩年前在磐音谷底死裡逃生後，他腦中便一直縈繞著許多問題。雖說憑他目前的智慧尚不能參透，但他想自己動手找出答案，而非繼續仰賴他人翼護。

　　另外，自去年起，妙因也開始和師兄們一起學習武藝和降妖法術。此時，他害怕自己一不小心睡著，便低頭默誦起師父傳授的口訣，直到妙峰一句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那是什麼聲音？」

　　妙因抬頭，卻見對方盯著西面的書櫃，臉色發白，凝神不動。

　　妙峰膽子小，凡遇到點事便一驚一乍的，妙因早就習慣了。本想開口叫他安靜，可話到唇邊卻突然消失了。

　　—他也聽見了！

　　櫃子另一端傳來一陣怪響，像磨刀霍霍，又像爪子劃過木頭的聲音，教人頭皮發麻。

　　妙因立刻從地上彈起。「別出聲，趕緊從那裡離開！」他告訴妙峰，自己卻抄起木棍，向前走去。

　　藏經閣的後方擺著一架兩人高的轉輪藏* 。妙因屏住氣，貼著牆壁小心翼翼地靠近，心想：「待會兒妖怪出現，就請他吃我一棍！」

　　噪音越來越響了。然而，就在他疾轉而出，掄起棍子準備揮落時，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突然朝他面門撲來，還伴隨著汪嗚的哀鳴。

　　妙因吃了一驚：「大黃！怎麼是你？」

　　大黃是國清寺的護院犬，體型碩大，性情溫馴。妙因一邊摩挲著牠蓬鬆的毛，一邊為自己剛才的行為暗自好笑。不過隨即想起，大黃平時僅僅是在廟埕走動，絕不可能進到藏經閣內。

　　正在納悶間，身後飄來一道女聲，嚇得他心臟差點破胸而出。

　　「小光頭，快跟我走！」

　　妙因一回頭，卻看見梅梅站在柱子後。

　　「嚇死我了！小點聲，我師弟他們還在後面呢……」

　　「別管那些人了。」梅梅打斷道，表情異常嚴肅。而妙因這時才注意到她潔白的裙擺上綴著點點嫣紅，宛如怒放的紅梅。

　　他心下一驚，抓住對方的手：「妳受傷了？是我師父他們下的手嗎？」

　　不過梅梅卻將手抽開，斜目冷笑：「那幫禿驢哪有這麼大的本事？眼下他們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不過，咱們若繼續待在這破地方，只怕下場也好不到哪去。」

　　「不要緊的。」妙因道。「這座經閣周圍有很厲害的法術保護，就算真的有妖魔，他們也進不來……」

　　可話說到一半突然噎住了，腦中浮現不祥的念頭—梅梅是如何進到屋裡來的？難不成，外頭的法陣真的破了？

　　還來不及多想，屋外突然響起一陣金刃劈風之聲。梅梅眼神瞇起，警告道：「在上面！」

　　話音未落，藏經閣西南角的屋樑忽然裂開，瓦屑紛紛落下，刺骨的冷風撲了進來。

　　妙因抬頭望去，只見幾道黑影在月光下周旋。當中一名和尚出招剛勁，虎虎生風。對面的赤眼妖魔卻仗著詭異的身法，在棍影中穿來插去，激烈的快鬥令他不禁屏住了息。

　　同時，身後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正是妙峰到了。妙因催趕他：「帶上師弟們先走！」

　　他卻瞪圓了眼，反問：「師兄，那你呢？」

　　「我得幫忙啊！」

　　「那我也留下來！」

　　妙因沒想到，向來畏畏縮縮的妙峰在這種緊要關頭居然會自告奮勇，不禁有些動容。

　　然而，兩人四目相接，來不及多說，下一刻，殿門便「咣」地飛開。

　　惠覺、惠燈兩名和尚站在那裡，雙手金剛杵上下翻飛，猶如一對金剛護法。他們的對手是操控著青色火舌的火魅。群妖看見妙因和妙峰，就像老鷹看見兔子，紛紛改朝二人的方向圍追堵截。妙因連忙祭出念珠，誦起降魔咒，將火魅給逼退。

　　可那些火苗落到地上，立時熊熊燃燒起來。

　　混亂中，惠燈向後縱躍，在妙因身前立定。他左手翻起，強勁的掌風將妖怪震出丈許。

　　接著又點起雙足，如陀螺般滴溜溜地轉身，急攻敵人下路。

　　這招「九轉蓮華」不但名稱取得漂亮，身法也是漂亮至極。霎時間，四面皆是掌影，將妖怪團團包裹。

　　妙因不禁喝了聲采。

　　然而，就在他忙著高興時，斜刺裡突然竄出一道暗影，朝惠燈背後撲落。

　　惠燈身雖避過，耳朵卻被對方緊咬不放。他奮勇抵抗，三招間便將妖怪的胳膊斬落，可脖子也被擰下一大塊肉來，登時血濺三尺。

　　「噗」的一聲，妙因被血濺噴了滿臉，眼底盡是錯愕。

　　他想衝上去搶回師叔的屍身，可兩條腿偏偏動彈不得。若非梅梅即時亮出短劍，殺退前後，他早就成了妖怪們的點心了。

　　「師兄，咱們快逃吧！」

　　妙峰見妙因一副魂飛天外的模樣，連忙將他搖醒，二人狂奔出了側殿。

　　此時的藏經閣已化為一片火海。房樑垮落，濃煙瀰漫，樓中的珍畫古籍全都付之一炬，倖存的沙彌們飽受驚嚇，紛紛大哭不止。

　　妙因腦海中全是惠燈臨死前的神貌，揮之不去，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師兄的身分，強打起精神，安慰眾人道：「方丈大師常言：『不斷不常，不來不去，不生不滅。』經書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只要咱們盡力守住自己身體這座廟堂，就會有希望，也不枉老和尚平日的教誨。」

　　孩子們聽了這番話，才逐漸安靜下來。

　　妙因趁機清點人數，卻發覺少了妙演、妙澤、妙光三人。但此刻，四下火光沖天，屍橫遍地，根本無從尋起。無奈之下，只得強忍悲傷，領著剩下的人繼續向西行去。

　　一路上，妙因看見地上有不少半透明的小蟲在爬行。他們聚集在屍體周圍，吸吮著死者身上的血液。他從沒看過這種生物，忍不住問妙峰那是什麼妖。但妙峰卻皺起眉，反問：「師兄，你說什麼呢？」

　　「就是屍體上的那些怪蟲啊。」

　　妙峰盯著妙因手指的方向，一臉茫然，就連蟲子從腳邊爬過都恍若未見。其他的小沙彌也相繼投來困惑的目光。

　　妙因這才發覺不對勁。「莫非……你們都瞧不見？」想到這，他心底一毛，當下不敢多看，帶著師弟們快步離開。

　　西側的大雄寶殿燃燈如晝。十多名僧侶正在鐘鼓樓前和妖怪激戰，其中更有惠苦、惠難、常素、常念等人。妙因見到惠苦，大聲喊道：「師父！」

　　一字眉的惠苦禪師氣凝如山，臉色赤紅，全身上下蒸出一層白色的霧氣，顯然是將積累數十年的內功全都用上了。

　　他和其他幾名和尚搶步上前，擺成棍陣，將沙彌們護在中央。但妖怪的數目實在太多，再加上夜晚視線不佳，一群人很快被逼入殿內。

　　妙因這輩子從沒碰過如此慘烈的場面。他把心一橫，舉起木棍，揚聲大喝，朝右首的妖怪衝了過去。

　　所謂盛名之下無虛士。國清寺乃六大門之一，武學博大精深。可惜妙因資歷尚淺，迄今只學會了基礎的「羅漢棍」和「梅花樁拳」。

　　他長棍左黏右打，撂翻兩名小妖，接著捉住棍腰，迴頭掃去。本打算將整套棍法從頭到尾使一遍，但走到第八招「鐘鼓齊鳴」時，一個收勢不及，「嘭」的一聲，連人帶棍撞在了柱上。

　　才剛爬起站穩，殿外卻飄來一陣裊裊青煙，粉塵彌漫，極是嗆鼻。四周一下變得烏煙瘴氣，眾僧紛紛朝後散開，陣法頓時大亂。

　　妙因眼角餘光瞥見妙嗔被一名綠色頭髮的妖怪單手拎起，立刻衝上前去，揮棍劈中敵人的後腦。可殊不知，對方有金鋼鐵骨皮，這一棍下去，不但毫髮無傷，還把棍子給打折了。

　　眼看虎口鮮血直流，妙因索性丟開棍子，趁敵人回首之際，拾起案上的一卷法華經，對準其右眼猛地砸去。那妖怪吃痛，朝妙因天靈蓋擊落，妙因滾背躲開。同時，妙嗔已經鑽到了神桌底下。

　　情急間，妙因甩起胸前的念珠，口宣佛號。下一刻，赤色念珠周圍竄出巨大的火炎，當場將那綠髮妖怪燒成了灰。

　　這是妙因頭一次成功除妖。然而，此刻的他內心彷彿被掏了一個大洞，就連痛和恐懼都感覺不到。

　　環目四顧，映入眼簾的皆是鮮血和倒地的身影。大殿的鼎爐破裂，地板被拖出三道深深的長溝，就連佛陀金身也難逃一劫。

　　經過一番奮不顧身的苦戰，妙因才從後殿闖將出去。但到此時，身邊的同伴除了妙峰外，全都不知去向。

　　兩名少年一路沒命地跑，穿過寒山亭，來到南邊的雨花殿。妙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過程中還頻頻回頭看。

　　「小師弟……妙安，還有妙嗔……他們人呢？」

　　這問題的答案，妙因根本不敢去想。他搖了搖頭，咬牙道：「這裡待不得了。前面不遠就是五丈坡，咱們先去那兒避一避再說。」

　　月光將妙峰驚恐的臉色映得格外蒼白。他一雙顫抖的手掌鮮血淋漓，僧袍也被燒去了一大片，渾身找不到一處乾淨的地方。但他還是勉強穩住了神，點頭答應。

　　妙因心下甚慰，正想出言誇讚對方，後方的竹林裡卻突然「咻」的竄出一支鐵箭，朝妙峰飛去，直接貫穿了少年單薄的脊柱，將他的肋骨頂出胸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