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人間角落與意識邊緣
詩人‧評論家 黃粱
喵球(一九八二-),一個棲居於詩歌洞窟的孤獨者,依詩而存活,「在洞穴裡/畫下一些看見的事/在洞穴裡/發出聲音/成為洞穴的一部分/這是愛情/最美的那種」。他的新詩集命名《四歲》,究竟誰四歲?是喵球一手帶大的女兒已然四歲?還是喵球因寫詩而成就的精神生命淬煉了四個年頭?
第一首詩以〈為父〉起頭:「牽牛花佔據了/整面鐵皮圍牆/葉尖上的露珠/好好地裝著/早晨的陽光」、「世界向我展開了新的部分/回頭看看舊的部分/一條青蛇靜靜地滑過我的腳邊」,〈野牽牛〉在末端開放:「心裡的青蛇醒了/在鏡子前吐著信/心形的葉片/伸出藤蔓/往高處纏繞/像是一直抬頭/看著你的人」。牽牛花與青蛇頭尾呼應內外纏繞,牽牛花象徵野地裡生機盎然的生命,青蛇隱喻人的心靈。兩詩共同特徵是身體與靈魂的對話,詩歌空間瀰漫自我覺察的氣息。
《四歲》收錄五十七首詩,薈萃從一歲到四歲的生命經驗與詩的經驗,兩者協同成長,前者載體是物質性毀壞發臭的肉身,後者載體是精神性昇揚光顯的靈性。《四歲》,也是父親與孩子相互陪伴的四年時光,〈為父〉這樣說道:
那次我抱著你
赤腳試探那些綠色的石頭
溪水裡的魚苗啄著我們的腿
而你只是認真地看著他們
你的世界正在展開
而我的世界展開至此
已經沒有多少安靜的地方了
與你一起看著腳趾間的溪水
直到陽光回到背上
我坐進溪裡
從跟你一樣高的地方看你
當你哭泣的時候
我才確定自己有時
是個溫柔的人
我一直記得受傷的鳥
如何慢慢變得冰冷
陽光在露珠邊緣散開
放大的葉脈周圍
有更小的紋路
你不用害怕哭泣
我們坐在這裡
將世界的衣角沾濕了一點點
「我們」是父與子,孩子與宛然孩童的父親,以等高的視線觀看世界,共同感受溪水流過腳趾。「你不用害怕哭泣」,即你不用害怕孤獨,這是大人對孩子的鼓勵也是自我勸勉;孩子與宛然孩童的父親互為鏡像,鏡子前的身體與鏡子裡的靈魂互為鏡像。沾濕「世界的衣角」,自我與世界產生一絲絲聯繫,孤獨感得到緩解。
大人的行跡「宛然孩童」是生命中內在小孩的外顯,「內在小孩」隱喻永遠鮮純的童真。「孩子總是說出/渾然的隱喻/寫詩就是這樣的嗎」,孩子的話是詩的語言,詩人渴望學習的奧義。從父親角度觀看孩子:「孩子已經有了/邊緣的概念/孩子甩著雙腳/放開握著的東西/他看見掉落/孩子的心裡/還沒有自己的掉落」,天然純真的孩童無知無識,惹人憐愛。從廚師情境自我鑑照:「今天孩子燙菜/差點又把未熟的心/給了人家/他還只是個孩子/他所記得的/是萬物巨大的樣子」,內在小孩從詩人心靈探出頭來。前者從身體的外顯情境反思心靈境遇,後者從心靈的內面空間映照生活環境,內外相互鑑照。
聲音也分外顯與內隱。「蟋蟀正在摩擦他的身體」,物理性的聲波由耳朵接收;「大蟋蟀的聲音比較老/小蟋蟀的聲音/比較好笑」,感覺性的體驗由心靈覺知。「每個人都哭了/當他們第一次/感覺到時間/緩緩鑽進身體/又從孔竅出去/他們的影子/也離開了子宮」,時間的運動與時間的影子不是視覺印象,而是身心靈冥想的開放性經驗,詩題故名〈開竅〉。身心靈開竅才能覺知萬物幽微的變化,同時體察外顯與內隱,這是詩人的特殊才華。喵球詩,不只從孩子般的邊緣視點觀看世界,也從身體的冥想經驗體察心靈波紋。
《四歲》的敘述方式即興而瑣細,詩歌空間的構造像似異鄉人手記。房間、道路、田野、溪流、公園、餐廳、加油站、植物、動物、白天、黑夜、大人、小孩、上網、做夢、自言自語,最低限度的當代生活景觀。如何通過這些尋常素材提煉詩意,真是一件難題。《四歲》是怎麼辦到的?它關注兩樣東西:人間角落與意識邊緣,從最卑微的視點同步觀照自我與世界,總匯為懷抱悲憫胸襟的孤獨者及其存有真實。「我的荒野/盡在人煙升起的地方」,喵球詩就耕耘在猶如荒野的人間性之上。
一歲:踩碎了一個完整的蟬蛻、蝸牛在牆上留下一道黏液、孩子的口水緩緩地流到被被、幾隻螞蟻在黃色的花心中移動、你跟霧說話的時候他進到你的嘴巴裡、錢總是一直笑一直笑、一路上閃著方向燈的前車、樓上傳來玻璃珠掉落的聲音、迎面而來的人布滿難以意識的裂痕、不時回頭看一下自己的腳印、風帶著沙經過我的腳踝。
二歲:在魚眼之中我看見自己的輪廓、火焰吼叫的聲音在每個夜晚燃燒我的耳朵、等待的人掏出手機在溢散的油氣之中、這幾天都會下雨隱翅蟲也跟著下下來、桌面的木紋雖是假的也有一張張人臉、需要休息就在身體上停留一下、河魚聚集在污水管的排出口、沉重的光進入肉身、孩子畏懼著自己的睏意、孩子在夢裡嗚咽隨時準備哭著醒來。
三歲:被鎖在身體裡的水一有機會就想離開、冬天離開的時候像一個人從身後走過、微弱的雨聲包裹著幼貓的呻吟、夢裡的樹在心裡才剛剛發芽、跨過黑色的尾巴自己走進野獸的肚腹、你剖開黑暗的肚腹掉出一串串光明、你看見黑暗也露出痛苦的表情、新的一天到來孩子學會了新的詞彙、忘記了草木的語言學會了人話、路上躺著一隻壞掉的傘形體尚存的麻雀。
四歲:唱歌的人離得太遠歌聲抵達這裡時已經失去了細節、在植物間前進蜂鳴與花粉在陽光中都是可見的、夜裡的鳴蟲正過著安靜的童年、今天的風能在汗毛間稍做停留、跟植物說話有時真心有時只是習慣、你也在黑暗中聽過飛蟲撞擊牆壁的聲音、沒有一片安靜的湖能映照此處的滿月、你的聲音裡總有瓦斯燃燒的氣味、鞋子裡躲著蛤蟆、指甲縫裡藏著細碎的草渣。
生活紀實詩是一個極端,從外像堆疊中烘托詩意;心靈聚斂詩是另一個極端,從外像剝落裡裸裎詩意。前者具象化指涉容易理解,代表作是〈長夜〉、〈便當店〉;後者心思隱晦不易體會,譬如〈萊菔〉:
我只有皮/可以給你/你嫌他辣/就拌點鹽
我只有葉/可以給你/是脆的/生吃或醃/都是脆的
冷天甜/熱天澀/蔬果總是/當季的最好
我只有根/也可以給你/我是顆好菜/你是個好人
萊菔即蘿蔔,蘿蔔皮、蘿蔔葉、蘿蔔球根都能食用,整首詩像似碎嘴碎舌,深入體會五味雜陳,每個人都有皮、葉、根,不是嗎?也都有溫柔與苦澀的時候。
喵球能將生活紀實與心靈聚斂調和得恰到好處,不會太嘮叨,也不至於太抽象。喵球的詩從風格類型而言,歸屬現實主義詩歌,以日常口語敘述每日生活,撫觸深層的人間性,這是一條可深可遠的詩歌路徑。
「明天在後面/燒我們的舊衣/還有吃剩、用剩的東西/要燒到秋天/每一口氣/都是發酵蛋白質的氣味」(〈焚化〉),歲月折磨過後遺留智慧,冷靜洞觀身體與心靈,娓娓道來「詩的真實」。
「風聲尖銳/夜晚像一個/狹長的通道」、「雨聲消失/的斷層/將你喚醒」、「他在嘗試生火/他在嘗試把火帶到意識之中」、「這裡的黑暗/有一個開關/今晚我們不去動他」,語調語情透露啟蒙意味。
喵球以類似的句群,推動敘述動能,擴散詩意迴響,將生活的黑暗洞窟鑽開裂隙,有光進出,心靈獲得短暫自由。
喵球的詩人性格其一:赤子的淳真性情,意識尚存渾沌,在社會化邊界徘徊,「孩子尚沒有/耐得了委屈的靈魂//你想起自己/受不了委屈的樣子」。喵球的詩人性格其二:對自我與他者滿懷悲憫,安於邊緣心態清醒,以詩熏習並成長,「我們用上整個世代/來學習溫柔/學習如何描述傷痛/只要有人嘗試/我們就要一擁而上/讓他感到人的溫暖」。兩種性格取向結合,塑造他溫厚的詩人意識,文本縱使帶有批判性,批評意識內斂,語言策略與空間構造獨出心裁:「這部影片因/違反了服務條款/而遭到移除/很多人仍卡在下面上香/有人當那個/一生平安的好人/有人當那個活在/所有人硬碟中的原檔」(〈外流〉),「向水借地/耕成最後的菜園/農舍的牆上/有著清楚的水痕/向水借了無須開發的心/每個心都預留了洪氾的空間」(〈水鳥〉)。
〈詠田園@夏宇〉如是敘述:
惡土被翻開來
下面仍是惡土
放了一陣子
也沒從土塊隙縫中
伸出新的草苗
只是緩緩地
覆上一層青苔
軟體動物
在土塊上移動
啃著無限的苔原
用一輩子將這些
綠色的絨毛
變成有著妖異粉紅色的卵群
你能想像在個體之中
有著成千上百的寄生蟲嗎
我幾乎為此流下眼淚
雨後三天
我將駕著規律震動的農機
將軟體動物與他們的苔原
一同絞碎
在初夏的正午
泥土的氣味將遠遠地發散
白的鳥與黑的鳥
跟在緩慢前進的農機後方
這就是永不凌遲的田園
談不上愛的田園
本詩的關鍵轉折在「我幾乎為此流下眼淚」,深刻的心靈鏈結銜接上下文,對映人文與自然,上文是象徵圖景(形容夏宇詩及其詩意迴響:難以耕種的惡土與眾多寄生蟲),下文是現實圖景(演繹夏宇詩雙重否定的虛無敘述模式:永不凌遲、談不上愛)。
〈創世篇〉最後聚焦於:「第六天/所有的杯裡都生了孑孓」,〈光來〉一詩以圖像總結:「像一盒鮮豔的12色黏土/最後變成一個/你說不出顏色的硬塊」,這是詩人對五濁惡世的基本觀點。但喵球相信「詩」是淨土,教導人類尊重心靈敬畏生命!詩集以〈元宇宙生活〉壓軸饒富深意,詩分三段:
「躺平/將心放在平坦的地方/微波將/物體的裡外同時加熱/密封的容器膨脹/你替他開了一竅/隨著一聲嘆息/手被蒸汽燙了一下/但也沒有放手/只是靜靜地/再開一竅」
「躺平」與「開竅」是關鍵詞,躺平意味著身體接納整個世界,並依此體會命運加諸身體的蒸煮炒炸;開竅顯現心靈即興之舞,讓五味雜陳的感覺與意念找到相應歸宿,而非在體內悶燒燙傷自己。第二段:
「蒸汽混著油煙/沖進上方的管路/都已經那麼油了/還是想回到天上/那邊有誰/等著進行最後的情緒勒索/都已經那麼油了/還是想回家/看一些虛擬實況主的影片/他們的皮/在有限的範圍內/做出人的動作/像是不帶意義的短波/將你的心再次加熱」
本段出現一個突兀的語詞「回家」,孤獨者不得不成為社會邊緣人或街頭遊民,他們不是沒有家而是回不了家。即使那裡依然存在著情緒勒索,即使那裡的生活像似虛擬場景而且毫無意義,但「家」依然是己身從出之地,有著千絲萬縷的牽連。
「坐起來/吐出一口蒸汽/又躺下/坐起來/吐出一口蒸汽/又躺下/像一台無情的/蒸汽動力起坐機器/在每次用力的時候/都發出用力的聲音/身體裡的水分/都藏著雲的鄉愁/在雨聲裡跳動的心/是天堂的路由器」
「鄉愁」的古老意義被賦予網絡時代的面貌。「家」在哪裡?這是現代人必然面臨的自我設問。詩人奉獻了出人意表的答覆:身體裡的水分和雨聲裡跳動的心;喵球以此描繪一個詩人的精神面目,他耐得起現實生活每一天的殘酷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