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讀著讀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就怕了
很習慣被討厭的小說家/劉芷妤
有一種笑,能笑得讓人心裡發寒;有一種書,讓讀者拍腿捧腹之際,想到這麼荒謬的情節來自現實甚至來自自己,便突然張口結舌,笑不下去。
《討厭我就不要叫我來》文字輕盈,情節有趣,擅長以第一人稱經營大量讓讀者噗哧的黜臭,以此描繪的,卻是現代人的牢籠,以及被牢籠困住同時也成為牢籠本身的我們。
現代人哪裡有什麼牢籠的問題?在網路無遠弗屆的時代,輕易就能成為數位遊牧民族,多數的工作、社交與溝通都能遠端進行,身體不見得必須被拘束在某個場域,甚至可說是因此獲得某種自由,但另一方面,卻也正因為網路無遠弗屆,只要指間、桌上與眼前的一方螢幕,我們便身不由己地必須與整個世界雞犬相聞,無論身在何處,都必須將意志力開到極限,才可能拉開一點點距離,獲得短暫的身心寧靜。
網路確實是一種快速獲取資訊與溝通的工具,同時也是一個驚人的幻象製造機,過於輕易的按讚留言分享以及各式各樣的貼圖與迷因,縮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同時也剝奪了人們對這距離「太短了!」、「太近了!」的覺察力。直到「人際」漸漸失去了「際」字的邊界感,直到手機多滑兩下、多看幾則垃圾資訊圖卡,便讓人自覺見多識廣,隨時可以為「我看你是不懂喔」的他人指點兩句。稍一不慎,這幻象便自螢幕裡從滿溢瞬間暴漲為狂洩,海嘯般淹沒生活,成為全方位的人際難題。
於是,「關你屁事」便成了這時代下幾乎每一個人的關鍵字。在失去邊界感的人際關係裡,它既是能夠抵禦的盾,也是能用來攻擊的矛,它是解開一切束縛的萬能鑰匙,隨手掏出來便能召喚紛湧而上的認同感:「對啊對啊,不爽不要看,關你屁事啊。」
最終,在這個失去邊界的世界,連「關你屁事」也失去了邊界,成為一組隨時隨地都能用來堵住別人嘴的方便詞彙。
十九歲便拿下芥川賞的日本作家綿矢莉莎,在新作《討厭我就不要叫我來》的四篇短篇小說中,便是以不同角度切入「關你屁事」這個關鍵字,剖析現代各種「失去邊界」的人際傾斜,讀來彷彿觀賞一場庖丁解牛秀。每一篇不同面向的短篇小說,都像是一把薄巧鋒利的解剖刀,從意想不到的角度,毫不費勁、優雅絲滑地順著肌理劃下,切面精緻得宛如藝術品,彷彿能夠清楚看見血液還在薄薄的血管間奔流,絕美的同時帶點冷酷,縱使只是讀著文字,卻仍能因為感受到那每一刀的精準犀利而遍身發寒。
下筆如刀鋒利,如針精準,這還不夠形容綿矢莉莎,而是與此同時,她筆下的故事還很好笑,那種讓人冷到爆笑出聲的筆力肯定是一種地獄級絕活,不知作者本人得要醃漬在失控的人際關係中多久,才淬煉得出那麼瘋狂的神經毒性,讓人閱讀之際無法控制地嘴歪眼斜,露出一邊眉頭緊鎖一邊還忍不住拍桌狂笑的扭曲表情,相當可怕,如果被不明究理的旁人發現,極有可能被強制送醫,不可不慎。
最可怕的,莫過於這四篇全以第一人稱書寫的短篇小說,並不以全然無辜的角度出發,無論是整形、網紅、婚姻或工作,裡頭每一個人都似乎有被好好指教一頓的充分理由:「誰叫你要○○○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也因為第一人稱書寫,讀者很容易被帶入某種似是而非的高亢情緒中,進而認可了那些逐步越界的指教,跟著故事角色開始進入癲狂狀態,或者被他人的癲狂淹沒時,很可能早已遠遠被沖過了界線,還以為自己站在大道理那一邊。
殊不知每一個無限上綱的「關你屁事」,全都來自於這個「誰叫你要○○○」與「誰叫你是×××」的句型──在失去邊界感的人際關係中,這兩者疊加之下將帶來的,不只是插手管閒事,更可能讓確實值得關注與矯正的事件變得失控,讓真正試圖對話的意念與以刻薄為傲的風涼話一同滅頂,讓所有越界與沒有越界的言論全都面目模糊,讓所有的語言文字失去力量,只剩「閉嘴」與「失控」兩個極端。
失去邊界感的人際輿論之所以危險,在於它最終將剝奪我們溝通的能力與意願。要對抗這種消融一切的模糊,我們便該記得從書頁間抬起頭來,看一下鏡子裡的自己,好好記住那副被作者逗得嘴歪眼斜的模樣,正是我們該極力避免在現實生活中重現的。
格外留意腳下的潮水將你帶往何處,褲子是否還在身上,也留意手上的萬能鑰匙,它絕非讓人迴避一切的魔杖。
但在那之前──先讓我們好好地在綿矢莉莎的荒謬短篇裡,痛快地大笑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