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八四九年,我的曾曾祖父查理.沃恩.休士頓(Charles Vaughn Houston)在波士頓上了船,這個懷抱雄心壯志的年輕人要趕赴加州的淘金潮。他繞過南美洲南端的火地島之角,在舊金山上了岸。旅途來到金礦區後,他從事起挖金來,直到一八五五年,之後帶著收獲的黃金搭船前往巴拿馬。他從巴拿馬開啟了另一段驚險又充斥黃熱病威脅的陸上旅程,跨越中美地峽,而後再度搭上船返回緬因州,並在那兒迎娶了他的甜心蘇佛尼雅.安.波特(Sophronia Ann Potter)。他花了好幾年時光才累積了那些黃金,那是他日益嫻熟的專業與努力,再加上不少運氣所換得的。
我經常在想,曾曾祖父究竟經歷了多少次的徒勞無功?當他這樣子搜索著崎嶇的地表,在河床上淘洗、尋找寶藏,看著地上的斑痕思索著下方是否藏著東西,他的稀世「白鯨」應當就是深埋在地下閃亮亮的黃金礦脈吧?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找著,只知道他從礦區回來的時候已經成了個有錢人了。我們有個家族傳家寶便是這個時期留下的,那是他在加州找到的一塊黃金;也許,這來自他最起初尋獲的所得。
我在獵取的,則是另一種類型的事物。我在搜尋歷史,搜索過去的遺物,尋找歷史文件與物件,我追尋重要的、甚至是無價的東西──所謂的無價不僅在於價格,而且是具有重要意義的。我盡全力為我們的公司「拉伯收藏」(Raab Collection)尋得那些物件,並且公開販售。
緬因的某間閣樓裡剛發現了一只盒子,裡頭有亞歷山大.漢彌爾頓(Alexander Hamilton)親筆寫的二十封信;喬治.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手寫的一份地址;第一位飛越大西洋的女性飛行員愛蜜莉亞.艾爾哈特(Amelia Earhart)填寫的飛行著陸證書;尼爾.阿姆斯壯(Neil Armstrong;)攜往月球又帶回來的美國國旗;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一封未公開出版的信件,內容是關於相對論的探討。
每一天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人聯絡上門,邀請我們去看看他們有些什麼、價值多少、如何賣出。每一天,我會仔細檢查數十件歷史文件與物件,看看能不能發現新寶藏。有些物件很有價值,有些則不然;有些物件是真跡,有些則非。對於前者而言,我送上好消息;對後者來說,我則敲碎了美夢。不!很不幸地,你透過網路傳來的那封林肯信件不是真跡。不!那本一九七○年代的甘地親筆簽名書也不是,甘地在一九四八年就死了。
我在尋找那些不好辨識的前人遺物,永遠在注意是否有尚未發掘的景色。在這層意義上,我就像是在尋人,尋找那些塑造歷史的偉大人物。那個發現的時刻到來具有一種崇高感、使命感,其他的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英國浪漫詩人濟慈(John Keats)用十四行詩〈初讀查普曼譯荷馬〉(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攫住了這種感受:「於是我感覺自己似是天象的觀察者/一顆新的星球竄入眼簾/或像不屈不撓的科爾蒂斯(Cortez)以他的鷹眼/凝視著太平洋──而他所有手下/面面相覷,浸淫在沉默的狂想/就在那達理恩(Darien)的山巔上。」
我發覺自己能夠理解那種感受。在那個時刻,所有的過往歷史一下子全都湧現於前。
每一天都帶來新的希望,一種對於發現的全新振奮: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是這一行的佼佼者。這種感受從不折損。每次發現的輪廓都是相異的,每日發現的紋理也都在變化──物件的重要性與稀有程度、藏品的大小與淵源皆有所差別。一份麻薩諸塞州康柯特鎮(Concord)的原始土地調查,是由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所繪製;甘地親筆的一封信,裡頭陳述著自己相信耶穌;華盛頓在福吉谷(Valley Forge)冬季紮營時寫下的信件;邱吉爾在地下作戰室所寫的信件裡,感謝美國人協助英國對抗希特勒。我的曾曾祖父不斷篩選、篩選再篩選,直到他發現小金塊;而我們在做的也是一樣的事,篩選、篩選再篩選,冀望能夠尋到歷史的寶庫。
我從事這行已有十五年,從初入行的學徒到如今獨當一面,我曾經發掘不少歷史寶藏,也曾經失望沮喪:碰上贗品、收藏者不願割愛,甚或買到贓物等等。我曾無奈地告訴傑拉德.福特(Gerald Ford)的外甥,他手上那張叔叔的簽名是複製品。這感覺真的很古怪,尤其是對方的長相實在像極了那位前總統。
不過,當你遇上真正的大交易,那種興奮感真是難以言說。就像我的祖宗休士頓夢想自己能找到地底深處的金礦礦脈,我們也是如此。我夢想能夠找到了不得的歷史遺物,一些古往今來從沒有人見識過的東西,豐富的重要文件、信件、物件等等──那樣的發現可會改變人們對歷史的看法。或許有某個家族世世代代一直擁有某些收藏,它們被放在地下室裡,直到今日才終於被發覺,是那些從美洲開發早期留傳至今的驚人遺產。
數年前的某天,宜人的春日午後讓人直想溜出辦公室,當時我正在看錶,心裡一邊想著等等要回家騎腳踏車去晃晃,此時電話響了。
一位操著南方口音的男士從密西西比打來,聲音非常溫和,我們就稱他比爾.克勞佛德(Bill Crawford)吧。比爾號稱(他的口氣不虛浮也不機靈,甚至沒有改變那柔和的語氣)自己擁有一些信件與物品,是他的曾曾曾曾祖父威廉.哈里斯.克勞佛德(William H. Crawford)留傳下來的。
威廉.克勞佛德是美國史上罕為人知的大人物之一,或許是其中最大尾的吧!他是拿破崙與路易十八統治時期,被詹姆斯.麥迪遜(James Madison)派駐法國的公使。後來又當上麥迪遜總統的戰爭部長,以及詹姆斯.門羅(James Monroe)總統的財政部長。克勞佛德從湯瑪斯.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時代以來,便是好幾位美國總統的好友兼顧問,他曾擔任喬治亞州的參議員,甚至在一八二四年差點成為總統候選人。此外,克勞佛德還是與深南方(Deep South)有著密切關聯的主要政治人物之一。在「一八一二年戰爭」終了的談判期間,詹姆斯.麥迪遜請克勞佛德領導派往歐洲的外交團;這場牽涉數大洲的衝突,是對美國全球地位的首次試煉。當時克勞佛德在美國的地位日隆,後來卻因中風被迫中斷;然而在這段時期的歷史裡,他是絕不能略過的人物,而且確確實實還是個中心人物。
我腦中的下午單車之旅瞬間煙消雲散。
這傢伙是來真的嗎?我們曾經接獲許多消息,卻沒幾個證實為真。舉個經典的例子:我幾乎快要記不清,有多少人曾經帶來林肯總統手中〈蓋茨堡演說〉(Gettysburg Address)的副本,它們先前未曾於世上出現,但這些人卻宣稱手上的絕不是摹本。這份文件目前已知有五份副本,兩份是林肯本人在演講期間所寫,其餘三份是事後為其它目的而寫。那些人聲稱握有第六份世人未知的草稿,這個可能性有多少呢?同樣的狀況也發生在《美國獨立宣言》與《美國憲法》。我甚至沒有要求親眼看看這些所謂的珍寶副本。一般來說,那些擁有複製品、贗品、二等物件的人,通常越是堅持手上的是真品、很重要,叫嚷得特別響亮。
「我會找到你家住哪,直接上你家去。這是你活該!」最近有個傢伙是這麼威脅的。他不願相信自己手中那份約翰.漢考克(John Hancock)的文件居然只值四千美元,而不是一百萬!
最好的歷史發現是在輕聲細語中進門來的,它們鮮少是在天使的合唱聲中降臨。正因為這樣,要當歷史獵人確實是個需要包山包海、全副心力的事業。愈宣稱是真跡、證明書愈多的,就愈可能有詭計藏在其中。
現在呢,那位來自密西西比的先生,我得把電話音量調到最大才能聽清楚他的聲音。他並非聲稱自己擁有的是無價珍寶,但確實表示著自己擁有意義重大的物件。
他告訴我:「我真的很喜歡這封傑佛遜談論一八一二年戰爭的信件。」
他在電話中直接讀給我聽:「在和約簽訂並批准之後,有人認為在紐奧良的鮮血白流了,但我認為,那鮮血絕未白流。那鮮血證明……我們可以在陸上、在水上保衛住紐奧良,西半部地區會趕來解救它……,我們的民兵是真英雄,當他們的領導者亦是英雄之時。」
這信寫得真漂亮!
「我還有其他的。」他說。然後他列舉出了好些名字:傑佛遜、麥迪遜、門羅、拉法葉侯爵(Marquis de Lafayette)、亨利.克雷(Henry Clay)、威靈頓公爵(Duke of Wellington)、約翰.馬歇爾(John Marshall),還有好多好多人物。
「你有多少件?」我問道。
「喔!差不多幾百件吧。」
一個家族擁有這麼大筆的收藏,居然長年不為人知:這簡直就是座金礦。在十九世紀,這麼大一筆家族財產不時會被「發現」;但到了二十世紀與現在的二十一世紀,它們幾乎已經不會浮出檯面了。我的心裡非常疑慮,就算他所說的東西裡只有一半是真的,這批藏品都會是近三十年來最了不起的美國歷史寶藏發掘,價值是以百萬美元為計算單位。
春季的暴風雨在天空中張牙舞爪,遠到得以讓我們的飛機降落,近到足以讓我讚嘆它的美麗。我與父親、我的妻子凱倫抵達了地方上的小機場,鄰近克勞佛德的鄉村家園。我們前往當地銀行的會議室與對方見面。
比爾寄來了一份所謂的藏品清單,以及七張特殊文件的原始影印本。從事這一行的人總是疑神疑鬼,但我們覺得或許他那邊真是有些稀品。我確實相當興奮,充滿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緊張感。我們可能又會再碰上一疊影印本,也可能比爾搞錯了,但我確信他是真誠的,於是決定碰碰運氣奮力一搏,坐上飛機。
隔天早晨,比爾就在銀行大廳裡等著,他穿著卡其褲與扣領襯衫。雙方握了手並表達各自欣喜之時也在彼此打量。比爾領著我們上樓到會議室,他的妻子也在那裡,我們就先稱呼她為珍(Jane)吧。珍坐在占了會議室一半空間的木頭圓桌旁,她起身與我們握手,又是另外一回合的幸會幸會與彼此打量。我心裡想:這對友善的夫婦簡直像是從諾曼.洛克威爾(Norman Rockwell)的畫裡活脫脫走出來的,我這念頭純粹是指好的意思。
我們自己倒了咖啡,他們兩位戴上了白手套。呃!對我們來說,這是個紅色警訊,很多操守有問題的賣家愛用這套把戲,讓涉世不深的買家為了沒那麼重要的文物多付出幾把銀子。手套形象(當然要是白手套)等同吾人歷史遺產的自詡保護者,這件事已經成為根深柢固的眾人印象。從以前到現在,電影與小說中的那些專家總是戴著白手套,最近期的例子就是《當舖之星》(Pawn Stars)這個節目,裡頭那些受過訓練的檔案管理員,小心翼翼地將幾百年的歷史文件取出,再極其謹慎地拿給某位名人檢視一番。專家與名人都戴著被他們認定為極度重要的白手套。然而,事實是處置紙類文件時,戴著手套反而會影響手的靈活度,有礙碰觸陳舊的紙張。當你戴著手套,不管是哪個種類的手套,你只會增加撕破文件的機率而已。白色棉手套更容易吸汗或是吸油,然後轉附到文件上。還有,手套上面的細小纖維也會遺留在文件上頭,然後跟著一起被存檔起來。所以,拜託!不要是手套,手套根本就是來幫倒忙的。好好洗手清除油汙,然後把手烘乾。
他們脫掉了手套。
如今在我們面前的東西仍然是一團謎,而我們將要搞清楚的是,到底比爾擁有地是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如果是,這礦脈究竟有多深呢?
比爾很早就到了,他從銀行地下層的大保險庫裡,把所有物件搬到會議室的保險櫃中。他拿著銀行的銀色鑰匙,從我們面前走向保險櫃。
這個人或許是誑了我們一大把,或許他也沒聰明到發現自己擁有的東西是假的;又或者,他真的坐擁了一座歷史寶庫,而那些物件打從我的父親誕生以來還未曾在市場上現身過。
期待的時刻可能是大發現的預兆,也可能是灰心沮喪的前兆。你就站在一座未知新事物的懸崖之上,你望向懸崖邊緣,想要窺見下面究竟是什麼。
比爾將鑰匙向右轉,半秒之後鎖開了,他拉開了保險櫃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