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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序

動物小說的靈魂

　　二十世紀上半葉，西方生物學派誕生了一門新的學科——「動物行為學」。傳統生物學與動物行為學，在學術觀念、觀察角度、研究手段和考查方法等方面都有顯著差異。傳統生物學注重被研究者的共通性，熱衷於調查物種的起源及種群分布的情況，給動物分門別類，根據動物的生理構造和特化器官，確定該歸於什麼綱什麼目什麼類什麼科什麼屬；還分析動物的食譜，解釋動物與環境的依存關係，觀察動物的發情時間與交配方式，了解動物的繁殖機制等等。

　　動物行為學家對動物的社會結構、情感世界和個體生命的表現，投注更多的研究熱情，透過動物特殊的行為方式，從生存利益這個角度，來尋找產生這些行為的原因。在研究動物行為的同時，也同時嚴肅理性的注視人類的行為，在動物行為與人類行為間勾畫出一條清晰可辨的精神脈線，給人類以外的另類生命帶來溫暖的人文關懷。

　　我喜歡讀動物行為學方面的書，每當浮生偷得半日閒，躺在搖椅，捧一杯清茶，翻開奧地利動物學家、諾貝爾生物醫學獎得主、動物行為學創始人康拉德．勞倫茲的《攻擊與人性》，或瀏覽美國生物學家、動物行為學先鋒鬥士Ｅ．.Ｏ．威爾遜的名著《昆蟲社會》，或是閱讀西方最負盛名的動物行為學家羅伯特．傑伊．羅素的力作《狐猴的遺產》，總深深被大師們嚴謹的作風、淵博的知識、犀利的目光、翔實的資料、風趣的語言和無可辯駁的論點所折服。我相信，動物行為學具有無限廣闊的發展前景，能找出人類行為偏差的原因，是醫治人類社會弊端的靈丹妙藥。

　　例如，大貓熊為什麼瀕臨滅絕，一般認為有兩個原因：一是人類大量開荒種地，破壞了大貓熊的生存環境，二是大貓熊只吃箭竹，屬於適應性較差的特化動物。動物行為學家通過大量調查研究後卻認為，大貓熊瀕臨滅絕，除了環境和食物，還有另外兩個原因：第一，大部分動物都有窩巢，尤其是母動物產崽期間，都要尋找隱蔽安全的地方做窩，而大貓熊是典型的流浪者，追隨食物四處遊蕩，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幼崽存活率很低。

　　第二，幼崽必須經過長時間精心養育才能獨立生活的動物，如狼、豺、狐、獾、鼠和鳥類等，大多由雄性和雌性共同養育。而大貓熊雌雄間感情淡漠，總由母貓熊單獨挑起撫養重擔，母貓熊一胎產雙胞胎，但不可能一條胳膊抱一隻幼崽走路，只能帶走其中一隻幼崽。稍有不慎，唯一的幼崽又會夭折，繁殖後代生命延續的鏈條就此斷裂。

　　比照人類社會，許多人不珍惜溫馨的家，把家看作累贅或牢獄，離家出走去過所謂的瀟灑生活，面對大貓熊瀕臨滅絕的事實，難道還不該及時醒悟嗎？再看社會上越來越多的單親家庭，獨木難支的困窘，是不是也能從大貓熊的生存處境上吸取教訓？

　　動物行為學，正是剖析發生在動物身上，有利於生存的、合理的、善的行為準則，能讓人類學習借鑒；揭示發生在動物身上不利於生存的荒謬惡行，以讓人類銘記教訓。

　　曾有某藥物研究所做過這麼一個不人道的實驗，以證實某種戒毒藥物是否有效----給一隻紅面猴注射毒品。可憐的紅面猴成了吸毒者，一見到穿白大褂的管理員，就從鐵籠子伸出手臂嘯叫，懇求人們替牠打針。倘若不滿足牠的要求，牠就用腦袋撞鐵籠子，撞到頭破血流。
這隻雄紅面猴被買來做實驗品前，與一隻雌紅面猴感情很好。實驗室把那隻雌紅面猴牽來，關進同一個鐵籠子，希望能減弱雄紅面猴對毒品的過分依賴。

　　雌紅面猴一見到雄紅面猴高興得渾身顫抖，雄紅面猴卻面無表情，就像看到陌生猴子一樣。後來雄紅面猴毒癮發作，抓住鐵欄杆使勁搖晃，發出哀叫聲。

　　一看見管理員，雄紅面猴就迫不及待的將手臂伸出鐵籠。雌紅面猴趴在籠壁上看熱鬧，卻被雄紅面猴誤會是要爭搶毒品，揪住雌紅面猴就打，要不是管理員趕快救出雌紅面猴，後果不堪設想。

　　雄紅面猴被人類強行注射毒品後的行為表現，與人類社會吸毒者如出一轍，同樣喪失理智、人格及自尊，也感情冷漠、道德淪喪，成為會呼吸的行屍走肉。

　　實驗結果出人意料，戒毒藥物起不了作用，由於過量注射海洛英，雄紅面猴奄奄一息。藥物研究所決定最後給它注射一針大劑量毒品，減少它的痛苦。同時也決定將那隻雌紅面猴牽來繼續做相同的實驗。

　　拿注射器的管理員，和那隻雌紅面猴幾乎同時來到鐵籠子旁。雄紅面猴混濁的眼光落在雌紅面猴身上，就像快燃盡的炭火被風一吹又短暫的燒旺，那雙垂死的眼睛驟然發出一道駭人的光芒。就在針頭快刺進靜脈血管的一瞬間，雄紅面猴奇跡般的「復活」，突然抓住管理員的手腕，張開嘴就一口咬住。

　　人們七手八腳將猴嘴撬開，雄紅面猴早已氣絕身亡，只有猴眼還睜得溜圓。雄紅面猴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幡然醒悟，為了抗議人類的暴行，也為了不讓心愛的雌紅面猴步上後塵，做出了一隻垂死猴子所能做出的反抗行為。

　　較之人類社會那些執迷不悟在毒品泥潭越陷越深的癮君子，和那些為了自己發財致富，不惜將千家萬戶推入火坑的毒販來，雄紅面猴似乎更配得上「人」這個稱呼。

　　人和動物之間的差別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大，稍有不慎，人就有可能變得像動物，甚至比動物還不如。只要用心觀察，不難發現，在情感世界，在生死抉擇關頭，許多動物所表現出來的忠貞和勇敢，常令我們人類汗顏，讓我們自愧弗如。

　　這就是動物小說的靈魂，這就是動物小說能超越時間和空間，為全世界各地不同膚色的民族一代又一代讀者所喜愛的原因。

沈石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