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安徒生的反逆童話
作家|謝曉昀
1844年,安徒生發表了此生篇幅最長,人物角色也最多的童話故事:《冰雪女王》。許多人用不同手法翻拍成動畫、卡通(最出名的便是由迪士尼改編成動畫電影:「冰雪奇緣」),用各種方式詮釋。
而此本由1929 年,兩位女插畫家:凱瑟琳.比佛利,以及伊莉莎白.艾蘭德合力繪製美麗的插圖,再加上安徒生原有的故事,完成此本精緻獨特,意境截然不同的《冰雪女王》,實為經典之作。
這本《冰雪女王》,我前後細讀了相當多次,來回旋繞於印象裡對童話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這樣「反逆童話的童話故事」裡,實則有種說不出的困頓兼併暢快之感。
本書一開頭,就先出現了不符童話—邪惡如撒旦般存在的魔鏡:
「不管是什麼奇妙、美好的東西,只要被這鏡子一照,就會立刻縮成一團,最後化成灰燼。反而是那些醜陋、無用的東西,卻會立刻被放大和強化,比原本的樣子要醜上十倍。」
然而,當魔鏡碎裂成為「不比沙子還要大」的粉塵灑落全世界,掉進人們的眼睛裡,人的心就會變得冷酷無情。
男孩凱伊與女孩葛爾妲,原本是青梅竹馬的玩伴,但由於凱伊的眼睛掉進了魔鏡碎片,看出去的世界扭曲變形,無法持續原本的美好靜謐;他開始遠離祖母、冷落葛爾妲,無端攻擊其他人,直到後來,他見到了冰雪女王。
凱伊被女王絕世的美艷震懾了,以驕傲的口吻,炫耀起自己微薄粗淺的知識與經驗,希望女王認為他與其他人不同。
其實這個章節,故事便很清楚由前頭連結此段,表達魔鏡碎片讓凱伊的心凍結,性格變異扭曲,之後的所作所為讓他全然脫離真善美(或可說是童真),成了俗不可耐、自以為是的成人了。而晶燦耀眼地現身於暴風雪中的冰雪女王,將狂亂迷戀她的凱伊帶走,鎖在冰雪宮殿裡,葛爾妲從此踏上尋找凱伊的漫長旅程。
這個童話故事值得玩味的是,女孩葛爾妲在追尋男孩凱伊的過程中,直到終於抵達冰雪宮殿,救出凱伊為止,一路上遇見,阻撓與幫助她的,清一色全是女性:
被詛咒的花園中的女巫、於那座陽光明媚、奼紫嫣紅的花園裡,爭相對葛爾妲說故事的眾花朵;不僅花朵意味著女性特徵,她們述說的故事裡的主角,也全都是女性。
公開徵婚(而前來面對公主的男人們,行為舉止與凱伊一開始見到冰雪女王時,世故的模樣,有同工異曲之妙),且給了葛爾妲靴子與馬車的公主、與眾多動物生活的強盜女孩與老強盜婆婆。
最後,指點了葛爾妲最重要的關鍵的拉普蘭老太太,與芬蘭女智者,當然,還有要凱伊在宮殿裡拼出「永恆」兩個字,才能重獲自由的冰雪女王。
在《冰雪女王》的故事裡,每個女性角色,都有獨一無二、核心切面的各式面貌:貌似仁慈老太太的女巫,對葛爾妲懷有私心慾望,希冀這可愛的女孩可以永遠留下來陪伴寂寞的她,便把唯一可喚醒葛爾妲的玫瑰藏起,讓葛爾妲失去記憶,讓她與其他花朵對話。
眾花朵們,則是跟葛爾妲說了許多關於各式女性的異色故事—虎皮百合花:那位身穿紅袍的印度寡婦,被在火堆旁的陌生人吸引,勾引出龐大的慾望而就要被熊熊烈火燃燒殆盡了。
杜鵑花:古老城堡的陽台上,站著一個等待男人過來的少女。
雪花蓮與風信子:則說出小孩與狗兒嬉鬧的片段畫面,以及三個女孩走進了森林,在湖畔邊跳舞,最後悲傷地躺進了河裡的三具棺材中。
而這些對話與故事,可說是《冰雪女王》中最弔詭與魔幻之處,花朵訴說的皆是由慾望、誘惑、死亡、耽溺、幻滅、哀柔、悲泣等這些完全不屬於所謂的「童話」的複雜哀傷。
葛爾妲對這些花朵說,她對於這些故事,全然聽不懂;然而,世界的原始面貌,卻是理所當然地擁有這些。
於是,我不禁思索:安徒生是否把他的世界觀,或者他所抱持著的悲劇(小美人魚、賣火柴的姑娘),放大反映在這些花朵所說的故事裡。
女王、女孩與婆婆、女巫、公主、強盜女孩、智者⋯⋯每個不同年齡層的女性,在這本書裡,展現出切面繁複的樣貌,而這個故事中,最沒有真實模樣的,就只有擔任主角的凱伊這個男孩。
所以,這是一本女性主義的童話故事嗎?
而《冰雪女王》中的葛爾妲艱辛萬千的歷險,為的是拯救心愛的凱伊,而阻撓的是冷漠殘酷的冰雪女王,為的就是要證明「愛的力量終究會戰勝一切」嗎?
只有這樣嗎?
面對用童話去包裹碩大寓意於其中的此書,閱讀時總出現陷入某個陌生時空、背景之困境,四周的空氣也逐漸變得混濁不堪;甚至,可說感覺像轉調立足至另一平行宇宙之感:
並不如讀任何其他童話故事,甚至其他小說般輕鬆愉悅,當然,也毫無「王子與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期待。
《冰雪女王》這個童話(似乎也不只是童話而已),最末要凱伊拼出的『永恆』,絕不只有表面淺層,強調愛的力量好偉大那樣單薄,而是在故事的細節裡,所蘊藏、闡盡了所有女性的意志力:
「『我不能給她比她現在已經擁有的,更加強大的力量了。』女智者說,『你沒有看出她的力量有多強大嗎?你沒有看見男人和動物都必須為她效勞,沒有看出她打著一雙赤腳,卻在這世界上跑了多遠的路嗎?』……
『她不需要從我這兒獲得任何比她現在所有的,更大的力量了;因為她強大的力量就來自她自己內心的純潔和善良。如果她自己不能到達冰雪女王那兒,把魔鏡的碎片從小凱伊的身上拿掉,那麼我們也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助她了。⋯⋯』」
是故事裡千變萬化的女性們,歷經各種情感與記憶的折磨、損耗的女孩與女人們,一點一滴編織交錯地成就了這本相當出色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