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波娃：書寫與存在 (電子書)

推薦序
第一章 初入文學之境
一、「只要人家把我當孩子對待，我就覺得是對自己的傷害」
二、「我的孩提時代結束了」
三、「我不再信奉上帝」
第二章 友情與愛情
一、「我只願意是我，而不是別的什麼人」
二、「一顆女人的心和一個男人的頭腦」
三、「等到有一天一個男人以其才智、修養和威望征服了我，我就會墜入愛河」
第三章 偶然與必然
一、「一種新的熱情充實了自己的心靈，成功地經受住了所接受的考驗」
二、「不是二人組，我們從此以後就是『三重奏』了」
三、「我徹底地投身到文學創作之中」
第四章 寫作，戰爭裡的希望
一、「無論我們做什麼，當然首先是活著」
二、「恐懼、憤怒、盲目、軟弱，這就是我生活的底色，但有時候也會有希望的閃光」
三、「未來會再次呈現在我們眼前」
四、「我好像復活了，生活再次讓我目眩神迷」
第五章 文學的魅力：鮮花與誘惑
一、「我的生活衝破了舊有的界限。我被推到公眾的視線中來」
二、「從一開始，這種關係已經一錘定音了」
第六章 行動與文字的永恆
一、「我希望透過我的作品來為人所愛」
二、「今晚，我無法獨自待在一旁不聞不問：這事關共和國的命運」
三、「我為了幫助他們而做的每一樁事都不會讓我感到懊悔」
四、「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寫作」
尾聲
西蒙·波娃生平大事記
西蒙·波娃著作年表
後記

寫作，是一種存在方式
紅唇、束髮、時常綁著頭巾、身穿長裙、腳踩平底便鞋，目光深邃，或微笑或嚴肅，或與人交談或埋首寫作。這或許是我們最常見到的西蒙·波娃的形象。波娃的一生始終與寫作相伴。
小說家、哲學家、女性主義思想家，我們不能否認，波娃是一位獨特的女性。她潛心地投入哲思，以自我的女性身分為支點，以存在主義為依託，撬動了對女性生存既具顛覆性又具啟發性的思考；她毫無保留地訴諸文字，試圖將個人的經歷與體驗以盡可能真實的方式融入想像的世界，用文字、用作品呈現她對生命、對存在的理解。同時，她也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充滿激情，貪婪地享用食物的甜美，它們的色澤、味道能給她帶來歡愉；她瘋狂地探索這個世界，常常獨自徒步探險，穿越草原，爬上高山，穿過峽谷，腳下的每一步似乎都能為她展開未來世界的圖景；她追尋、感受著愛情的美好，也會為愛所困擾、糾結、徬徨，甚至失落、焦慮。她的生活，她的感受，她的經歷，是如此真實；她的作品，她的思想，她的行動，又是如此與眾不同。波娃本身已經凝結成一個符號，她用自己的一生完成了對存在主義哲學的現實演繹。
拉斯帕耶大街
一頭褐色微卷的長髮，圓圓的臉蛋，小手托著下巴，歪著頭，作思考狀。這便是幼時波娃的畫像。
1早慧的波娃表現出驚人的天賦，三歲時便開始拼寫、朗誦、閱讀。父親為兒時的波娃完成了最初的文學啟蒙，讓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在一個沒有等級之分、不受身分所限的精神世界中徜徉。而閱讀開啟的不單單是波娃懵懵懂懂的童年 、逐漸形成思維的幼年 ，更重要的是，因為閱讀，思考變得可能，也變得可行。透過閱讀，小波娃開始掌控自己的思想，那些看似深奧的問題，關於「自我」的問題，「他人」的問題，我與他人的關係問題，逐漸帶給她一些思維的樂趣，儘管幼時的思考恐怕總帶著狹隘的、稚嫩的、片面的痕跡，但重要的是其思考過程的本身，這是一種擺脫外界的、父母的、社會的束縛的行為，完完全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裡的嘗試。思考的實現，才得以讓八歲的波娃有了這份底氣：「我自信，現在和將來我都會獨自主宰自己的生活。」
書籍帶給她內心的平靜。只有書籍才能讓她在面對夜晚的寂靜、暖氣管冒出的層層白氣、座鐘滴答滴答的搖擺聲以及戰爭帶來的種種不安時，沉下心來。她把文字看作一種忠誠的陪伴，時刻守候在她手邊、身邊：不翻開書的時候，文字安安靜靜地待在那裡，等候著被開啟；而一旦書被翻開，文字便突然活躍起來，開始與她交談、交心。各種故事，童話的、奇遇的、歷險的、傳奇的，當下正在發生的，愉快的、感人的、離奇的、滑稽的，通通在她眼前發生著、上演著，讓她忍不住走進書中的世界，跟隨著故事裡的主角去經歷、去體驗、去感受，那一個個在大人眼中虛幻縹緲的世界，在幼年 波娃眼中卻變得那麼真實——一個比現實更實在的世界。
閱讀的同時，思考的同時，她便有了更強烈的表達自己的慾望。寫作，便是這樣自然而然地在她還是七歲孩童的時候發生了。她以書寫的方式，回報自己多年 的閱讀經歷，給自己的精神世界一份饋贈，落於她筆下的，大多不是她自己的經歷或幻想，而是她對書中世界的模仿。
寫作的初體驗，並不順利，但卻是成功的，它給了幼年 的波娃一個情感的出口、信仰的支撐和未來選擇的可能。
德西爾學校
一頭齊耳短髮、一身白色連衣裙，面帶微笑。這個十五歲的女孩多了一份篤定，多了一份堅持。
在波娃面臨變成「大姑娘」的事實、逐漸失卻過去的童年 、與家人關係發生變化並因此缺乏安全感而惶惑不安的時候，一位小個子、短頭髮的女孩走進了德西爾學校，也走進了波娃的少女時代。她就是「紮紮」。她們愛好相似，趣味相投，談學習，談看的書，談同學、老師，談對世界的理解和看法，成了「形影不離的一對」。紮紮的一切都讓波娃吃驚又著迷，那是她嚮往卻不曾擁有的、渴望卻不敢想像的世界。她開始厭惡強加在她身上的專制的、狹隘的教育方式，這樣的教育不需要討論、思考，而要求順從、接受；她也被母親的宗教道德規範和父親的權威壓得喘不過氣起來。紮紮的出現，讓波娃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所謂的一切認識、想法只是對別人拙劣的模仿。在紮紮身上，波娃無疑窺到了自己精神世界理想中的同類。懷著同樣對文學、對思考的熱愛，兩個花季的少女決心攜手衝破傳統之於她們的規約，親手開闢通往未來的道路。
2此時，波娃重新審視曾經讓她如此篤定的信仰。她發現了教士長袍下隱藏的粗俗的本質，對上帝的狂熱逐漸消退，上帝不再是那個絕對的、不容置喙的存在，她開始思考、開始懷疑、開始反駁。放棄上帝的同時，她找到了在塵世的抱負：「必須出人頭地！」而能出人頭地的方式，她能想到的便是寫作，成為一位作家。
將寫作當成未來從事的事業，當成畢生的追求，這並不是十五歲少女的一時衝動，也絕非偶然。自幼的文學薰陶，使波娃對作家這一職業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感和天然的親近。在她看來，寫作是至高無上的，只有作家才能用文字的力量觸及人心最柔軟的部分，也才能贏得普遍的認可和讚譽。而她選擇寫作，又是對閱讀、對文學、對交流之熱愛的自然流露。她對於寫作的設想兼顧了熱愛與責任、理想與現實、自我與世界、短暫與永恆。早已對自我與他人關係產生興趣的波娃，在寫作這一行為中，找到了與他人相互融合、彼此關照的交點。
然而，傳統的禮制、家庭的壓抑最終奪走了少女紮紮的生命，紮紮從生命的舞台和她們的共同未來中提前退場了。目睹紮紮的悲慘命運，波娃更堅定了自己未來以文學為生的志向，用文字、用著述道出生活的悲慘和美麗。這既是她與摯友曾經一起勾勒的將來，也是她懷念紮紮、寄託哀思最穩固、最永久的方式。
杜勒伊花園
二十一歲的波娃經歷了好友的離世，也很快遇到了一生的伴侶——薩特。
波娃與薩特相識於巴黎索邦大學的校園裡。當薩特把波娃透過教師資格考試的初試並可參加複試的消息帶給她的時候，對她說：「從現在起，你就由我負責了。」短短一句話，改變了他們的現狀，也道出了他們之間所有的未來。薩特親切地喚她「海貍」。兩個同樣將文學作為終極目標的靈魂碰撞在一起，交織出了一段別樣的愛情。
薩特向波娃提議的「契約」，也一度讓對愛情抱有美好憧憬的她驚訝、不安，甚至恐懼。但這些情緒很快消融在堅定的信念中——她一直希望自己像一個男人那樣獨立地度過一生，經濟上的獨立，精神上的自由。
「契約愛情」並不是簡單的隨便說說，而是他們踐行一生的承諾。他們對彼此有著超越一般愛人、普通夫妻的信任。無論偶然愛情的發生是如何突如其來，如何接踵而至——奧爾加、萬達、麗茲、多洛萊斯、博斯特、艾格林、朗茲曼，他們之間的必然愛情牢不可破。他們一直遵守著所訂立的契約，誠實、率真地向對方講述一切，坦白一切。無論在哪裡，波娃和薩特都保持著通信的習慣。他們似乎要把自己所到之處、所經歷的每一個瞬間都與對方分享。他們之間的通信、談話，成了真真切切的見證，告訴世人他們所堅信的「契約愛情」如何從理想變成現實。他們之間牢不可破的信任，也讓他們在各自的情人希望用婚姻表達最真摯、熱烈的情感的時候，不約而同地都作出了相同的選擇：回到彼此的身邊。
3他們不僅在情感上信任和依賴對方，更有著共同的熱愛——文學與寫作，他們一生筆耕不輟，作品無數，而每當寫完一部作品、一篇文字，他們都會交由對方審讀，而後才會考慮發表、出版。「第一審稿人」以批判的眼光、別樣的視角，帶給作品更豐富的思考和內容，也成就了他們優秀、永恆的著述。
哲學、文學、戰爭、衝突、存在、社會，這些通通成為寫作的對象、寫作的母題，他們始終相信，文字的力量能夠抵禦世間的一切悲傷、痛苦、殘酷、絕望和不公；也只有堅持寫作，才能始終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對波娃而言，薩特對寫作的熱愛和韌勁，帶給她極大的精神鼓舞，而薩特的才智和能力，又啟迪著她走向更深刻的思考與創作。在薩特的提醒和鼓勵下，她開始反思自己作為一名女性，不同於男性的成長經歷和生存處境；在薩特的影響下，她重新關注現象學與存在主義，為繼續闡發和完善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作準備。可以說，波娃的諸多作品都是在與薩特的智性交流和砥礪中完成的。
他們還有著同樣的價值追求——自由。他們渴望自由，從未停止過追尋自由，也一起在寫作中找到了自由，並對自由的價值深信不疑。從二戰前秉承的無政府主義傾向，捍衛人的自由，到經過戰爭的洗禮之後，認識到任何人在社會、國家的危難面前都不能獨善其身，他們開始介入政治、介入社會，以更積極的姿態參與到爭取人權、抵抗不公的運動中，他們不再僅僅為個體的自由而書寫，而是為了全人類的自由而盡到知識分子應盡的責任。
然而，當「存在主義」的標籤開啟了一個屬於薩特的時代的時候，波娃也猝不及防地成為公眾圍繞的中心。一些惡意的評論把她稱為「偉大的女薩特」「薩特的聖母」，這些標籤往往被解讀成波娃在生活之外、作品之中，對薩特亦步亦趨的追隨，而她的文字不過是對薩特思想的註解而已。事實是，十九歲的波娃便發表了屬於自己的獨立宣言——「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於他人的意志」。《青年 筆記》中記載的早年 所受的哲學薰陶及對身邊問題的思考，四捲回憶錄中呈現的那個熱愛寫作、將自由作為畢生追求的波娃，她對存在主義重要概念的豐富，對薩特思想的倫理學補充，都是對這些攻擊最有力的駁斥。波娃以她特有的激情、樂觀主義，她的文字和著述，她的哲思，為薩特、為薩特的存在主義配上了一層溫和的底色。
寫作上、思想上、智性關係上的對話，愛好、理想、追求上的一致，使波娃和薩特達成了另類的「親密」，他們成了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不能取代的唯一。
咖啡館：圓頂，花神，雙叟……
盤髮的波娃，坐在咖啡館裡，握筆寫作。
這是我們最常見的波娃的日常。而位於蒙帕納斯的圓頂咖啡館、聖日耳曼德普雷街區轉角的花神咖啡館和緊鄰花神咖啡館的雙叟咖啡館，則是波娃和薩特寫作、會友最常去的地方，甚至那些地方都留存著他們固定的位置。
波娃從外省任教結束，回到巴黎之後，除了上課之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拚命寫作。她不在房間裡工作，而是坐在圓頂咖啡館盡頭隔開的小間裡，邊聽著身邊人的竊竊私語，邊將思想變成文字，希望有一天能觸動人心。《女賓》的寫作，便是在這裡進行的。她常常在咖啡館裡工作到深夜。《女賓》出版後，波娃終於成了一名真正的作家！她終於在自己三十五歲那年 實現了十五歲時許下的諾言，為此願望，她整整努力了二十年 。
1939年9月，波娃開始在雙叟咖啡館寫戰爭日記，試圖把戰時後方的一切都記錄下來。她用文字描繪了一幅人在殘酷戰爭中掙扎生存的畫卷，對生命的意義作出了更深刻的審視，寫作已然成為她抵禦戰爭陰霾，驅散恐怖烏雲的最強大的力量。
薩特從戰俘營回到巴黎後，對戰爭的認識、作家的責任有了重新的認識。他們試圖組織社會抵抗運動，但由於政治準備不足，組織最終解散。既然無法在政治上作實質性的抵抗，波娃和薩特轉而繼續他們最擅長的方式進行抗爭——寫作。他們坐在花神咖啡館裡，在精神的天地間揮灑筆墨。在這裡，薩特開始寫作他最重要的一部哲學巨著《存在與虛無》，而波娃也是一樣。每天早上，花神咖啡館迎來的第一個客人總是波娃，她坐在靠爐子管道最近的那張桌子旁，這個最暖和的地方已經成了她的固定位置。夜晚，最後一個離去的也常常是她。寫作，這件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以一種浩瀚磅礴的姿態，以一種直擊人心的力量，捍衛著她對文學的信仰、對正義和光明的信念。也是在這裡，當戰爭結束了，籠罩在法蘭西上空的愁雲終於消散的時候，他們和朋友們擁抱在一起，喝酒、閒聊、歡笑。
如今波娃和薩特常去的咖啡館也被視作存在主義的濫觴之地，大家如朝聖般蜂擁而至。這些咖啡館裡承載著他們對文字的迷戀，記錄了一個屬於他們的時代，不僅有波娃、薩特，還有他們曾經的朋友，加繆、鮑裡斯·維昂，還有畢加索、海明威。這裡留存著一份紀念。
蒙帕納斯
波娃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沒有離開過蒙帕納斯，蒙帕納斯是她的故鄉。幼時的她喜歡趴在自己家的陽台上眺望來來往往的人群，那些有血有肉的男人和女人。那裡有去往盧森堡的驢群和羊群，有流動商販、露天管絃樂隊、各種各樣的手藝人，還有很多畫家的工作室，很多的葡萄酒莊。在這個神奇的地方，「悲慘、奢華、花哨和天才交織在一起」。即便短暫地在外省生活，一回到巴黎，她便又找回了蒙帕納斯人的生活。
蒙帕納斯是她出生、成長的地方，也是她的精神家園。只有在這裡，她才能辨認出那個真正的「自我」。而這個「自我」若隱若現地存在於她或長或短的著述中。於是我們首先看到了借助虛構的外殼隱匿真實的「我」的表現手段——小說。閱讀《女賓》，很容易聯想到她、薩特、奧爾加那段「三重奏」的生活；《名士風流》也不由地會讓人將書中所寫和戰時、戰後法國社會以及一代知名知識分子的境遇對號入座。在她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了她作為女人、作為知識分子的獨特經歷，也看到了時代賦予群體的普遍意義。她又以隨筆的形式表達了她作為主體的看法，對女性身分的形成及處境這一問題作出了全新的思考，我們因此等到了《第二性》的出版。甚至在《老年》中，我們彷彿看到那個正在邁入暮年的波娃緩緩走來，她無法留住已經逝去和即將逝去的歲月，卻用寫作留住了這一過程中所有體驗和思考。
4波娃用不同的文學體裁、不同的視角、不同的表現形式來書寫「自我」，但似乎這些似有似無、若隱若現的對「我」的表達還未能滿足波娃「寫自己」的願望。在關注普遍性問題之後，波娃終於鼓起勇氣、重拾信心，開始以一種赤裸裸的方式剖析自己，面對自己，那便是回憶錄的書寫。在回憶錄中，她記錄了最為詳盡的生活體驗中的日常，用第一人稱「我」，將「我」的個體經歷寫入了歷史的主流中。寫作，讓她在與智性伴侶的交流中，找到了平等的位置；同樣還是文字的力量，讓她在面對戰爭的殘酷和絕望時，找到了以己之力改造現實之法；也能夠讓她以一種特殊的女性姿態，成就她絕不屈從於他人的野心。寫作之於波娃的意義，已經遠遠超過了文字本身，而成為一種存在的方式，超越自我的方式，追求自由的方式。
回憶錄的完成也幾乎宣告了波娃寫作生命的終結。而她真正生命的終點，也隨著薩特的離去，慢慢迫近。1986年4月14日，波娃終於在另一個世界得以與自己的愛人重聚。他們被一起埋葬在蒙帕納斯公墓。
「我」的故事從蒙帕納斯開始，也在蒙帕納斯結束。